细细品味出来/止 庵

去年冬天我在杂志上读到洁尘关于莫迪利阿尼的一篇文章，――说是读，其实只是草草一翻，因为看见所写的莫氏事迹好像都是已经知道的，就放下了。记得还曾在电话里和一位朋友谈到这事。这回把她的稿子通读一遍，上述那篇也在其中，虽然不是她写得最好的，但是若论风格却颇有代表性。我发现她的文章恐怕不该是我从前那种读法。也就是说，粗略一翻则几无所获，好处要细细品味出来，因为作者的目的本不在报告新的事实，是要说出一己的感受。承蒙她的厚意叫我写序，这种事情我怎么做得，岂非“佛头著粪”也哉。但是我想我把这个“读洁尘文章法”给道出来，说明我真是她的一个忠实读者。写到这里，这篇权当序言的东西已告完成，以下所说，无非是些解释罢了。其实至少就现在所涉及的题材而言，我们谁也做不到报告新的事实；无论你说什么，一定会在某一范围之内为他人所知。有位一直关心我写作的朋友，曾建议我承担一点为读者拓宽视界的任务，我谢未能，现在不妨实话实说洁尘也不能。我们只好讲讲旧闻，但是我们未必不会说出些许新意。如果真有这个把握，那就不妨一写；如果没有，则还是藏拙为幸。譬如窗外有一株树，张三也写，李四也写，写来写去都是这一株树，结果张三与李四的文章居然不同，不同者不在此一株树，乃是人人的感受不同也。这样说话似乎很没意思，殊伤真心爱好文学者的雅兴，但是文章至少有一部分道理是在这里。关键是不要说现成的话。洁尘文章长于独特感受，她自信这就够了，所以她敢这般写法，如若以拓宽视界求之则必会失望，然则视界还是那个视界，眼光却不是那个眼光了也。德加也好，高更也好，莫迪利阿尼也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是洁尘全以一己的感受写出来，字里行间德加等人就都是新的面目，只是我们要留心看那字里行间才行。盖天下文章，一种有一种的读法也。

以上说文章有两种路数，除了以事实胜出，尚可以感受胜出，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在读者一方，后一层的确不及前一层容易把握切实。因为事实都是硬碰硬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感受则必须引起同感，才能得到承认。所谓“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好像是句奉承话儿，其实乃是大家暗暗定下的评判标准。我知道这个境界很高，只是担心它有被滥用的可能。感受首先是一已的，若有同感那是沾了光了，或者干脆说是缘分，但是我们应该承认没有取得同感的感受也是感受，无论推之于全体，抑或推之于个人，皆是如此。或许此人没有同感，彼人却有；或许这一部分人没有，那一部分却有；或许现在没有，将来却有，不管什么情况，都不是抹杀某一独特感受的理由。而感受的价值首先就在于它的独特性。相比之下，我更怕的是在相反的一方面，即滥调是也。滥调一出，则文章彻底完蛋矣。有句话平常讲得顺嘴了，近来我却忽然有点儿怀疑，即“某某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的心里话为什么自己不说出来，却指着别人去说；反过来，我既不想也未必说得出别人的心里话。这样想法其实并非创见，曾见钱玄同有番话说：“我近来觉得‘各人自扫门前雪’主义，中国人要是人人能实行它，便已泽及社会无穷矣。譬如一条街上有十家人家，家家自己扫了他的门前雪，则此一条街便已无雪矣。”我是有所领悟。或许要批评这些都未免过于理想主义，钱氏讲的社会事情，咱们不大懂得；若论文学，那么还是该强调点儿理想主义，因为文学原本不是必需，实在干不干两可的。而就这个话题而言，理想主义就是宽容。

有此一番解释，这回真的把话都说完了。至于《碎舞》这本书本身，我想用不着多说，我代为标明读法，也就是指了路径，读者自可进而体会洁尘文章的好处，如果事先或多或少同意我以上所说的话。如果不能同意，那我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了。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