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不管在世時間長短,白發蒼蒼的老人固然有豐富的酸苦辣的遭遇,即使早喪,總多多少少有不同的經曆。凡是已經發生事,迴溯到過去若乾年月,都是往事。
托爾斯泰認為:“生活是真實的東西。人所體驗到的一切留在他心中成為迴憶。我們永遠是以迴憶為生的。”(高爾登維塞:《在托爾斯泰身邊》)
“春花鞦月何時瞭,往事知多少!”不是亡國之君李煌,當然不會發齣這樣的感嘆,“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往事不堪迴首月明中。”他的往事不堪迴首。
每個人因所處環境不同,對往事有不同的看法。易安居士李清照:“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丈夫趙明誠外齣時所感受的離愁彆恨,她“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所以她感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宋高宗趙構用秦檜計,以十二道金牌召迴抗金名將嶽飛,嶽飛嘆息:“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南宋屈辱求和,達成協議。他有誌難伸,內心痛苦,錶現瞭對投降派的極端不滿,寫《小重山》以示反對。他所處的地位,已沒有錶達心事的自由,隻好不說,有誰聽他的往事呢?
史稱歐陽修“論事切直,人視之如仇”,他因此屢遭貶滴。蘇軾說歐陽修,“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勢,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歐陽修在《訴衷情》這首詞裏,感嘆:“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咽,欲笑還輦,最斷人腸。”雖然寫的是歌女在封建社會中一肚子辛酸又不得不強為歡顔的悲慘處境,是不是也反映瞭六一居士內心深處的情愫?
唐婉那首《釵頭鳳》所錶現的“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也是寫受迫害的女子內心的痛苦,如泣如訴,對封建禮教的控訴。在封建社會殘酷的統治下,哪有錶達心事想念往事的自由?即使錶達瞭,又能起什麼作用呢?隻好咽在肚裏,瞞,瞞,瞞!有苦不能傾吐,那就更苦啦!
人到老年,常常容易迴想往事。但往事如煙。辛棄疾堅決抗金,和南宋統治集團中主張屈膝言和的人進行鬥爭,寫瞭《美芹十論》和《九議》,提齣抗金戰略方針和具體措施,不被統治者采納,不斷受到排斥與打擊。南歸後的四十多年中,他先後被免官閑居二十多年。他追念少年時事,自謙“或作”《鴻鵠天》,迴憶青年時代率領部隊抗金,生擒叛將張安國,突圍南歸的轟轟烈烈的戰鬥曆史,可是壯誌未酬,人卻衰老:“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髯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傢種樹書。”平戎策,指《美芹十論》與《九議》,在詞中錶現瞭無限的感慨和憤滿。代抗金名將所提的條陳,晚年的結果卻落得個嚮鄰居去學習種樹。
南宋著名政治傢、文學傢吳潛,積極抗敵,屢次罷相,雖到晚年,仍然希望有所作為:“年將七十,捐軀效命,所不敢辭……”可見抗敵的決心瞭,但也寫下瞭這樣的句子:“嘆十年心事,休休莫莫。歲月無多人易老,乾坤雖大愁難著。”抒發瞭時光流逝、人生易老、政治理想未能實現的愁恨。
有的人也想迴憶如煙的往事,又覺得“追往事,去無跡。”(劉剋花:《賀新郎》或者是“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問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陳與義:《臨江仙》)這錶示對往事的感嘆。總之一句話,往事難於迴憶。因此,不想迴首當年,“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這位張先,徒然記得流逝的往事和後約,他感到空虛和迷惆。
那我為什麼要迴首往事呢?
十年浩劫當中,不斷寫瞭交代文字,在河南息縣乾校,還勒令我這個被稱做“專政對象”的人寫自傳,越詳細越好。
我在私塾一直到青年會中學讀書時,受瞭顧炎武《日知錄》的影響,每天寫日記,記下所見所聞與對事物的評議,也記讀書心得一類的內容,便於看自己成長的足跡。抗日戰爭爆發,南京淪陷,傢人怕沾惹是非,付之一炬,瞭無痕跡,從此我就不寫日記瞭。因為從上海到延安又到敵後晉察冀民主抗日根據地,“掃蕩”頻繁,經常在流動中戰鬥和生活,很少有空隙時間記日記瞭。從延安到重慶《新華日報》和《群眾》編輯部工作,在國民黨統治區的心髒裏生活,縱然有時間,也不能記日記瞭,防備泄密。
新中國成立以後,倒是可以記日記瞭.但是繁忙之極,有時要到夜晚十一二點纔能躺到床上休息,疲勞不堪,哪裏還有精力寫日記呢?何況多年來養成早起的習慣,不管晚到什麼時間休息,第二天清晨照例就醒瞭,開始創作,顧不上寫日記瞭。
清晨到上班以前,是我業餘創作時間,雷打不動,隻有齣國訪問例外。從1954年鞦訪問印度、緬甸開始,早起有時間便寫日記,但也隻記國外訪問期間活動與所在國風光,很少寫到自己。乾校勒令我寫自傳,當時任務單純,叫做“勞動改造”,時間比較富裕,這纔有機會迴首往事。像杜牧說的“事與孤鴻去”,或者像蘇軾說的那樣“事如春夢瞭無痕”。短暫迴首,許多事情不容易記起,幸好自傳偏於政治和思想方麵,隻須記其大要,無須詳述,大約一萬多字就把主要經曆寫齣來瞭。
黨中央一舉粉碎反革命“四人幫”,天空的烏雲散去,迎來滿天的朝霞,普照祖國山山水水,溫暖瞭億萬人民的心窩,無不希望把浩劫十年所遭受的損失,用加倍努力把喪失的寶貴時間補償迴來。我也懷著這樣的急迫心情從事創作和工作,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不斷忙於紛至遝來的一個接一個任務,已經迴憶起的往事,漸漸淡忘瞭。
大概是1979年吧,徐州師範學院《中國現代作傢傳略》編輯組,來函約稿,按照編輯體例,凡健在作傢,由本人撰寫自傳,推卻不掉,又不能請編輯代筆,那就違背體例瞭,便匆匆寫瞭《小傳》應命,1980年3月13日寫完寄去,編入《中國現代作傢傳略》,於1981用年5月由四川人民齣版社齣版。我以為可以“過關”瞭。1987排年,又收到徐州師範學院編輯組來信,他們準備修改補充傳略,體例規定,仍然請作傢自己動手。這時,我正在寫《長城萬裏圖》長篇小說,如果中途被打斷,往往要花許多時間準備,纔能繼續寫下去。但自己已經寫瞭《小傳》,過瞭十年,需要修改補充,義不容辭,隻好再次迴首往事。
1988年春天,在重慶曾傢岩50號前麵的廣場上竪立周恩來同誌的銅像,以紀念他在國民黨地區領導艱難復雜鬥爭的豐功偉績,同時還舉行《新華日報》創刊50周年紀念活動,應邀前往慶祝銅像揭幕和報館的節日。事後,由重慶乘船下三峽去武漢,在船上比較空閑,便迴首往事,修改補充《小傳》,寄給徐州師範學院。
《新文學史料》編輯曾約我寫自傳或迴憶錄連載,遲遲未能應命,因為主要精力花在撰寫小說方麵去瞭,一時抽不齣較多的時間迴首往事,於是將修改補充的《小傳》題名《簡略的迴顧》寄給編者,在1990年第一期發錶瞭。
在這以前,《報告文學》月刊副主編傅溪鵬同誌約我寫迴憶錄,懇切希望支持,盛情難卻,於是寫瞭《重慶的歲月》與《在和平與內戰的十字路口》,在該刊連載《報告文學》齣到1989年第12期,壽終正寢。傅溪鵬沒有像過去那樣笑嘻嘻登門約寫迴憶錄,我鬆瞭一口氣,可以繼續專心緻誌寫小說瞭。
但《新文學史料》編輯熱忱約稿,常縈腦際,那篇《簡略的迴顧》過於“簡略”瞭,算不上迴憶錄,我應該遵命抽齣時間寫迴憶錄,以報厚望;另一方麵,我覺得過去的事已經過去瞭,埋進瞭曆史的墳墓裏,不值得重提,何必掘墓暴屍呢?而且,人到暮年,記憶力衰退與日俱增,縱然迴首,也不一定完全確切,“去無跡”、“瞭無痕”的往事怎麼下筆呢?“多少事,欲說還休。”真是“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不寫也罷。可是編輯懇切請我寫”迴憶錄,怎好再次婉拒呢?這時,我想起司馬遷說過:“故述往事,思來者。”《太史公自序》我絕不是和司馬遷相提並論,個人的往事,沒有什麼值得迴首的,頂多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大海不拒細流,迴顧過去是為瞭未來,鑒往知來也。我這個人“命途’經曆瞭不少麯摺坎坷的道路,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一些經驗教訓對後來者不是一點也沒有參考意義,於是迴首往事,執筆寫來,或略或詳,因人因事而異,不限於個人往事,更非純粹自傳,故稱《往事迴首錄》。
發表於2024-11-18
往事迴首錄(全二部) 2024 pdf epub mobi 電子書 下載
圖書標籤: 周而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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