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朝天宮地下12米。
老人的臉蒼白如紙,眼皮皺得像兩顆破裂的核桃,緊緊扣住渾濁的眼珠。幾根發白的眉毛倔強地支齣去,顫抖著,仿佛能碰觸到身邊的男孩。
“我怕……”男孩膽怯地說瞭一句,抱著肩膀,眼睛溢滿驚恐的光。他大概八九歲的樣子,枯瘦如柴,脖子又細又長,像截甘蔗。他想讓自己離老人遠點,但不行,不能再遠瞭,背後是牆。
遠處傳來隆隆炮聲,掛在頭頂上的馬燈微微搖晃起來,桌前八個人的臉忽明忽暗,他們每個人的麵前放著一碗渾黑的毒藥。
“從第一天你們來到這兒,我就聲明,”老人咳嗽一聲,顫顫巍巍說,“我們將用生命保守這個秘密。你們答應過的。”
“我怕……”男孩帶著哭腔,用乞求的眼光盯著老人。
老人揮瞭揮手,口氣中帶著惱怒,“聽著,孩子,我現在以及以前說過的每句話都很重要,很重要,你必須用耳朵聽,聽進心裏,記在心裏。”
“記住瞭……記住瞭……”男孩膽怯地應著,聲音越來越小。
“……國難當頭,”老人環顧四周,提高嗓門,“達官貴人都在撤離,南京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占用瞭。是的,命比金貴,誰也顧不上老祖宗留下的這些文化遺産……”老人迴頭看瞭看角落裏那扇暗門,“它們隻能留在這兒,留在這兒,我們守……”老人停頓瞭一下,“……死守。”最後這兩個字他特意加重語氣,好讓其他幾個人明白他們人生的終點在哪兒。
他們明白,身體搖晃著,臉色難看,但沒有一個人吭聲,他們知道,吭也沒用,這所秘密地庫猶如死牢,誰也跑不瞭。
“餓死的過程是這樣的,”老人捋瞭捋頭發,把雪白的一撮彆在耳後,挺直腰,舒瞭一口氣,“先消耗肝髒中的肝糖原,兩天後肝糖原消耗完畢,輪到體內儲存的脂肪。此時,脂肪分解成脂肪酸和甘油經過人體的呼吸産生能量維持生命,所以說,胖子分解的時間肯定比瘦子長,比如你……”老人嚮一個身材肥碩的中年人望去,後者像當年情竇初開聽到談論女人身體那樣,低下頭,靦腆地笑瞭。
“我怕……嗚嗚……”男孩輕輕哭齣聲來。
老人繼續說:“……當脂肪全部消耗完,胖子瘦瞭下來,最後輪到消耗身體內的蛋白質,人體自身的組織蛋白。什麼肌肉啦、內髒啦,或者頭發、指甲,這些東西都是由蛋白質組成的。這時,眩暈,煩躁,乏力,意識障礙,四肢浮腫相繼齣現,最後急速消瘦,直至……”老人環顧四周,說齣瞭那兩個恐怖的字,“……死亡。”
有人開始打嗝,大口喘著粗氣,而剛纔那個胖子則繼續靦腆地笑著。
“成年人一般能堅持7到10天,小孩短些……”說這話的時候,老人並沒有理會男孩正在抽泣,“而老年人,新陳代謝比較緩慢,加上對飢餓的耐受力比較好,所以,時間會更長些。我說的是我。也就是說,我將看著你們一個一個死去,直到變成一具具顔色發黑的屍體……這個過程讓我很難過,我不想那樣,所以……”老人又停頓一下,“我們一起離開,這樣最好,誰都不必忍受飢餓帶來的痛苦。”
“必須這樣嗎?”有人小聲問。
老人順著聲音望去,堅定地點瞭點頭,嗓音更加乾澀,“沒有人能忍受酷刑而不鬆口,再堅強的意誌也不行,他們會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他們會用碾刑,水刑,火刑,想方設法從你們的嘴裏撬齣這裏的秘密。請原諒,我相信唯一能守住秘密的方式,就是死亡。”
那人嘆瞭口氣,垂下頭,說:“明白瞭。”
“這所秘密地庫耗費瞭你們整整三個月時間,從設計到施工到搬運,你們見的最多的是幾盞昏暗的馬燈,還有……”老人用手拽瞭拽男孩的衣袖,男孩不哭瞭,“這個每天來往地下和地麵的孩子。隻有他,能給這裏帶來一點陽光的氣息。除此之外,你們跟黴味、汗臭為伴,痛不欲生,但你們沒有一個人叫過一聲苦,喊過一聲纍,沒有退縮,沒有放棄。現在……這一切都將結束。”
頭頂上傳來幾聲悶悶的炮響。
男孩停止哭泣,皺著眉,盯著這張蒼老的嘴唇緩慢地翻動著,他邊聽,邊用眼角瞥瞭瞥桌前的其他六個人。他們錶情虔誠、堅定,眼睛裏閃著光。
“共有110箱29016冊唐宋元明孤本珍本藏在這裏,這些珍貴的典籍沒有故宮文物那樣的好運,它們太多,太雜,太重,不可能跟文物珍品一起轉移到內地,隻能永遠留在這兒。留在這兒也好,我們將用生命保護它。記住,這不是一場普通的戰爭,是日本人毀我中華,將幾萬萬炎黃子孫置於死地的戰爭。我們不能像前方的將士那樣浴血奮戰,唯有生命可以證明……”老人眼角濕潤,鼻翼翕動,鬍須顫抖著,聲音哽塞,“大傢準備好瞭嗎?”
“準備好瞭。”
老人點燃瞭桌上的幾炷香。桌前的人都站瞭起來,端起碗,眼睛放著光,被馬燈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臉望著彼此,他們知道,生命的最後一刻馬上到瞭。
男孩用幾根縴細的手指端起那碗毒藥。碗有些大,在他手裏顯得異常笨重,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從他手裏滑齣。男孩嚅動嘴唇,想最後一次央求老人讓自己活下來,但老人沒有理會怯場的孫子,他把毒藥舉過頭頂,鏗鏘有力地說:“我們以毒當酒,以命祭拜我族!”
“以毒當酒,祭拜我族!”眾人大聲附和著。
“不負祖先,不負子孫,不負山河!”
“不負祖先,不負子孫,不負山河!”
最後幾個字加入瞭一些稚嫩的聲音,那是男孩發齣的。他已經從膽怯走齣,目不轉睛地盯著老人。
老人毫不猶豫,一飲而盡。眾人互相望瞭一眼,作為最後的告彆,隨後猛地一仰脖,整齊劃一,把那碗苦澀的毒藥灌進瞭自己的喉嚨。三個月以前,他們的身份是考古學傢,工程師,泥水匠,苦力。現在,他們的身份一樣,都是殉葬的英雄,他們用亡魂證明這個偉大民族的堅硬。
有些甜,男孩感覺,像一碗紅糖水。當老人一口鮮血噴齣撲倒在桌上,當其他人在地下痙攣時,他更加真切地感覺到,他喝的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紅糖水。
他突然明白瞭,隻有他活瞭下來。
我現在以及以前說過的每句話都很重要,你必須用耳朵聽,聽進心裏,記在心裏。
爺爺說,送飯的暗道有三處埋有像鋤頭把那樣的機關,有一尺長露在外麵,另一半在土裏,隻要把那三個鋤把一一拉開,整個地庫就會分三次垮塌,永久埋在地下,誰也不會知道。
男孩領悟到爺爺的良苦用心,他給孫子預備瞭一碗假毒,隻是為瞭錶明一視同仁,堅定其他自盡者的決心,他讓這棵傢族的獨苗一個人走齣地庫,隻為瞭拔掉那三根緻命的鋤把。男孩的年齡是最大的盾,他幼稚,瘦弱,像不起眼的灰,誰也不會想到,這個男孩掌握著一個如此重大的機密。
爺爺提到一個人的名字,他記住瞭,也明白瞭,他要去找那個人,告訴那人一些重要的事。等日本人被趕走的那一天,他們再迴到這裏,挖齣這裏的秘密。
朝天宮是江南地區規格最高、規模最大、保存最好的一組宮殿式古建築群,暗道齣口在這片建築群後麵一座荒草叢生的古墓下,古墓前麵有一個木結構亭榭,亭頂黃釉琉璃瓦,亭柱雕有幾對騰雲駕霧的青龍,刻工精細,栩栩如生。男孩移開墓碑,迴身又把墓碑關嚴,然後抱著肩膀嚮城裏走去。他的眼角掛著淚花。
地下傳來轟隆轟隆的悶響,那是地庫垮塌的聲音。
進入鼕季的南京城被寒風肆虐著,把城牆都吹疼瞭。行人縮著脖子,穿著厚厚的衣服,沿著街邊匆匆走著。相比日本人要打過來的消息,天氣實在不算什麼,沒有什麼比打仗更讓人恐懼的瞭。上海那邊的戰事早就傳遍南京,人們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一樣,難以呼吸。
一個慷慨激昂的男人聲音從街邊一所院子裏傳瞭齣來,一颱破舊的收音機正在播放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的《國民政府移駐重慶宣言》:“自蘆溝橋事變發生以來,平津淪陷,戰事蔓延,國民政府鑒於暴日無止境之侵略,爰決定抗戰自衛。全國民眾,敵愾同仇,全體將士,忠勇奮發,被侵略各省,均有極急劇之奮鬥,極壯烈之犧牲……國民政府茲為適應戰況,統籌全局,長期抗戰起見,本日移駐重慶……”
炮聲漸近。
這一天是1937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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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