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才是小说的脊梁,真挚才是照亮小说久远的光芒
让《情感狱》的情感之光,继续照亮你的记忆深处……
把心和情感毫无保留地交给写作,交给《情感狱》——它的每次再版,我都感慨我今天写作中所丢失的那种人生真情与故事真情的相遇与重合,在我的写作中似乎再也不会如《情感狱》的创作那样不期而遇和水到渠成了。这是一种感慨,也是一种无奈。因此,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和写作岁月的延续,对《情感狱》的看重,将会愈发地增长和感叹。
——阎连科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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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混浊的我与乡间的他们 1
第二章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 28
第三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 50
第四章 村落人的梦 88
第五章 往返在土塬 113
第六章 一曲民间的婚姻弹唱 139
第七章 尾 声 169
精彩快读
第一章 混浊的我与乡间的他们
一
你听我先向你述说这样一个故事,皆为野村俗事。──说从前,山上有座庙,庙中居住着三个老和尚。忽一日,三个和尚立门口,头顶寺瓦,脚踩青石阶,详详细细朝山下张望,猛见从山旁摇出一样东西。大和尚说是条狗,二和尚说是头牛,三和尚说是匹骆驼,结果,东西近了,是个人。三个和尚朝着那人看,大和尚见那人披了绿头巾,二和尚见那人披了红头巾,三和尚见那人披了黑头巾。至尾,那人又近,却见啥头巾也没披,只枯着一头白发。于是,三个和尚相视一笑,又极细密地盯死来人,大和尚吃惊道:呀,来者是我表姨。二和尚一眨眼,忿忿:不是你表姨,是我姑!三和尚一阵不语,待来人更近,车转身子怒喝:谁也不是,是我亲娘!!三个和尚急起来,打得极凶,砰啪声中,又都看清,来人不是表姨,不是姑,也不是亲娘,是一个男人……最后,男人也不是,竟是只老鼠──这故事,你信吗?
信不信由你。
漾荡馍味的秋天,太阳如饼如球,四野阵阵飘香,世界都是暖气,都是甜味,腻得人倒胃。近处播种小麦的庄稼人,拉绳开始扭弯,开始收耧回家;远处耙耧山坡上,放羊的懒汉,鞭杆戳在天下,仰躺坡面,微闭斜眼,呼吸着馍味秋气,把太阳拦在胸脯上,死睡。白羊在他周围点点弹动,“咩——”,叫声扯天牵地。村里炊烟缕缕收尽。猪、狗、鸡、猫,开始往村头饭场晃动。
时已入午。
村委会开会,领导干部齐到。村支书传达了乡书记的讲话精神。村长谈了调整土地承包意见。副支书说了计划生育十条困难。经联主任摆了面粉加工厂、铁钉厂、手纸厂的生产形势。晌午了,也终于会近尾声。都等着村长或支书道出两个字:散会。然后,均拍屁股,扬长而去。可偏这时,村长瞧见一样景物:窗台上流着阳光,阳光中埋着秋叶,椿树的,小鞋样儿一般,叠着一层。有一叶儿,宽宽大大,被虫蛀了几洞,尖儿翘在天上,挑着一对金苍蝇。金苍蝇一个背着一个,还闪闪发着光亮。
故事就是从这开始的。
村长看见这景物,旋儿闪回头。“妈的,看见这蝇子我才想起来,乡里调来一个副乡长,大孩娃今年二十四,想在咱村讨媳妇,大家给数数谁家姑女配得上,张罗成村里就又多一门好亲戚。”
村长前天参加了县里三级干部会,事情是散会前受托的。话一出口,人们不在意,谁说在瑶沟村找个姑女嫁出去,免得他们老说瑶沟没仗势,万事都吃亏。然人都不吭声,沉在静默中。过一阵,治保主任说,村长,你们会上伙食咋样?村长说天天鱼肉,还有电影看,不买票,尽坐中间好位置。治保主任说,我们在家管秋督种,忙得屁都放不出,几天间肚子瘪得贴皮。说着,朝窗外一眼深长望。此时,太阳紫黄。鸟在吃虫子,脖子牵着蓝天,虫在脖子中间胀出疙瘩。村长年逾四十,在基层风雨二十余载,乡村文化很道行,一耳朵就听明白了治保主任的话中隐含,心说操你娘,嘴却道,会计,买些东西来,让大家养补养补。会计去了。买了。回来了。花生、糖果、香烟、五香豆,还有新近冲进乡间的四川榨菜,五毛钱一包,鬼都爱吃。这些物品,文明地堆一桌,七七又八八,颜色十足,景势如同惯常年例的拥军优属茶话会,把窗外的咽虫鸟吓飞了。太阳也退去老远,光亮弱浅起来,连窗台上做着事情的金苍蝇,也慌张飞去。
剩下的就是热闹。
热闹在桌上走来走去。吃糖、吸烟、剥花生、嚼豆子,声音很震。这是吃饭时候,响声灌满肚。一边忙在嘴上,一边忙着思想。不一刻,治保主任想到了三个姑女,一个是他伯家的,一个是他叔家的,一个是他小姨子,说年龄都相当,皮面都不错,觉悟都不低,没有谁会收彩礼。管民事的村里调解员,是个有模有样的人,他咽了一把花生,吃了三颗糖,又抓一手五香豆,说村长,我侄女今年高考只差两分,下学了,该寻婆家了。妇女主任说,把那个红糖递给我,甜死人,不行就把我妹子嫁出去,二十二,一个人开个小卖部,领执照、进货都是单人手,连和镇上收税员打交道都不曾用过我,家里家外一手独,嫁出去我娘还真的不割舍……这样,豆一点儿工夫,姑女就堆了一桌,任村长挑拣。村长在桌上选了一个胖花生,脱掉衣裳,扔进嘴里,说乡干部到底是乡干部,我孩娃找媳妇也没有过挤掉大门挤屋门。话虽如此,脸上毕竟有了很厚满意,笑像花生壳样哗哗啦啦落地上,铺满会议室。
热闹开始寂寞。
期间,支书始终缄默着,云雾抽烟,一脸远虑。支书抽烟很清白,全抽自己兜里的,尽管兜里的不如桌上好,还短缺一段嘴。看人话尽了,热闹枯了,他抠出烟来,扔给村长一支,自个燃一支,道说尿一泡,就徐徐步出屋。
我想向你说一下村委院。村委院筑于民国初,原为娘娘庙,风雨飘摇七十年,烧过香,下过神,住过游击队,作过学堂,人民公社化时充作大队部,大队改为村,又转为村委院。再说支书这个人,成立大队支部是支书,大队改村时,说是实行村长负责制,党政要分家,支书就当村长了——这件事在以后我还要单独说——后来党政在乡村不分了,支书便把村长位置让给了副支书。支书初为支书时,支书在院中栽下一棵树,椿树,一春一春,椿树就大了,支书就老了。眼下,椿树一抱之粗。眼下,支书枯着一头白发,立在椿树下。他要和人独处总是出来立在椿树下。椿树上长满了支书单独和人说的话。
村长吸着支书的烟出来了。村长吸支书烟的时候,支书就有事要和他说。
“这事你咋不跟我通股气?”
“啥事?”
“副乡长要在村里讨媳妇。”
“翻倒翻倒,你家我家都没闲姑女。”
“可副乡长立马就要当乡长……”
支书说这话时,眼含怨气。村长听了这话,脸荡悔波,皮面一股劲儿秋叶,青青黄黄,黄黄青青,像火烟熏了一日。他知道支书这话不是群众水平,话中写着一本文章。村长和支书配搭二十年,从支书脸上学了很高文化,自然一目十行,就把那文章念得流畅,揣摸清亮。有一日,副乡长当了乡长,婚事就不单为婚事,媳妇就不仅为媳妇。事情远上青天一层楼,将玉为石非小可了。村长倚在树上,瞟支书一眼,脸上也更加秋叶,枯萎得仿佛即刻就要落下。
“真要当乡长?”
“乡长要调到商业局,他是来顶班的。”
到这儿,村长把烟落在地上,猛然回屋去,洋洋洒洒道:
“日光爬上了椿树腰,支书还蹲在厕所没出来。都饥了吧?散会吧!我们村的姑女又不是嫁不出门,不一定硬嫁副乡长家娃。不就他妈一个副乡长……嫁过去不一定就荣华富贵啦。散会吧,等副乡长上任看上谁家姑女再商量。”
就散会了。
治保主任、村委委员、妇女主任扫了桌上的烟、糖、花生。民事调解员慢了一步,把桌上的烟盒拿走了。烟盒上有花、有草、有山水,糊墙是上好纸,还可当菜籽盒,自然也属好东西。大家吃着吸着走出会议室,果然见支书在厕所门口系腰带。支书问说散会了?答说散会了。支书问说副乡长家儿媳订了谁?答说村长是闲扯淡。
支书说:“有姑女还愁嫁。”
委员说:“走吧,一路走。”
支书说:“先走吧,我烟还放在会议室。”
就都走出了村委院,入了胡同里。村委院门口有条狗,朝院里斜一眼,偏起右腿,蹬着天空,一泡长尿浇在了大门上,懒懒散散走去了。支书乜斜狗一眼,懒懒散散入了会议室。
村长、副支书、经联主任还没走,坐在屋里正等村支书。桌上东西干净了,日光又扑来盖在桌子上,盖着他们的脸。支书走进来,副支书让出一屁股红靠椅,说没事都回家吃饭吧,晌午错了时。支书没言声,把自己搁在椅子上,缓缓的,如放一袋米,两眼有光无光、有意无意扫了一下会议室。即刻,屋里空气就变了颜色串了味,静得可听见日光照耀的吱吱声。似乎,支书这一扫,把村后耙耧山扫到了会议室,压到了村长、副支书和经联主任的顶脑上,压得他们气都断入了肚子里。
我知道,你不相信支书的目光能有这劲道。
不怪你,因为其中缘由你还不清亮。对你说,乡间俗事外人不明白,不理解大小乡村都是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皇道,各有其民路。如婚嫁:支书家大姑女是村长的大儿媳,支书家二姑女是副支书家大儿媳,支书家大孩娃又娶了经联主任的大妹子。接续起来,村委委员、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民事纠纷调解员、村委会计、生产组长、税代员、信贷员、村中电工、水利组长、面粉加工厂厂长、铁钉厂经理、手纸厂领导、老中医、新西医、民办教师……红红绿绿,上上下下,都扎扎实实是亲戚。没办法,都是亲戚。都是亲戚!乡间就是这物景、这面貌。邻与邻、户与户、街与街、村前与村后、村左与村右、上村与下村、小村与大村,究竟起来,上三代,下五代,没有不是亲戚的户,没有不是亲戚的人。
这就是乡间!
乡间就是亲戚连亲戚,谁有理由不惧畏支书那目光?
亲戚死着,也生着,线不断,总有远近之别,且近的总比远的近。你说,支书的目光能没那劲道?
会议室的房子原是正堂庙,房梁上缠绕的龙凤仙神还依然活在房梁上。支书扫了一眼他们,又扫了一眼房梁。梁上的尘灰哗哗啦啦被扫落几粒,在日光中晶莹剔透,摔在支书脚前啪啪响。
“你家大姑女有了二十吧?”支书望着经联主任说。
“十九。”经联主任把目光挪到支书的脸上去。
“不小啦。”
“她还想再考一年学……”
然后,支书磨动一下眼,盯着副支书。
副支书舔了舔嘴唇,“我家大姑女,二十三……可上个月订过了婚……”
支书问:“订了?”
副支书说:“订了。”
支书问:“订死了?”
副支书说:“活该她没高嫁的命……礼都过了。”
又静默。日光在地上沉沉爬着,压碎地砖。有两只蝇子,在日光中追飞,且厮咬。人皆不语,都盯着蝇子,仿佛那是两粒黄金。支书开始吸烟,吐出山雾海雾,把日光淹在其中。过了很久,村长伸手向支书讨要一支,没燃,说副支书和经联主任,现在咱不是开村委会,是咱四个亲家打商量。都别错拿主意,要不就把这门亲戚让出去。让出去的后果你们都明白:是泼水倒山,收不回,扶不起。实说吧,虽然副乡长家住山沟,那儿不通驴车不通电,挑一担水得走八里,可副乡长立马就要当乡长……咱是关起门来说,地比天近,天比地高,一家人不扬二家言,都是近亲戚,咱不说官话,你们想想,今儿我一说副乡长要在咱村讨媳妇,你看委员们那响应……人家都比你们想得远!
村长洋洒完这番话,如同一个包袱卸落地,松松肩,燃上烟,昂头不看副支书和经联主任,把目光吊挂房梁上,脸上极厚淡然,仿佛爹对无可救药的孩娃懒得顾盼一眼。如此,就把这二人推进尴尬里,推进冷落里。
一阵,副支书从冷落尴尬中挣出来。
“乡长真调走?”
“真调走。”
“副乡长……上?”
“支书不光是我亲家,也是你亲家,你问嘛。”
“真这样……让姑女把那边退掉!”
这当儿,经联主任站起来,像走,却说:“退啥。女娃的亲事她愿意咱就别强硬,好歹也是新社会,又改革开放,咱又都是干部,不能让群众指骂。让侄女儿和那边订婚就是。这边,让我家大姑女顶上,她满十九了,说考学就能考上了?让她顶上!”
有了这话,副支书忽地心中一怔,忙也立起身来,朝支书面前站站,一脸好意把经联主任含在其中。
“算啦,还是让你家大姑女考学,谋个前途。”
经联主任从副支书的好意中挣脱。
“白搭。谋个好婆家也是她的福。”
副支书后退一步,又坐下。
“其实,我姑女对她这订婚……压根不甘愿。”
经联主任还想说啥,又唯恐语意赤裸,张张嘴,目光落在村长脸上。那目光中有话。
副支书也把目光落去,自然,目光中也有话。
村长把目光从梁上拿下,将脸竖直,不看他俩只看着支书。
支书烟已将尽,仅余一粒红点星在手缝里。他样子冷漠沉稳,把那一星红点在桌角擦灭,站起,谁也不看,说该吃饭了,都回家吃饭吧。言毕,就拧转身子,独自步出屋子,踩过村委院,踏上村街,一步跟着一步,款款朝家走去。
村长他们默默随后,步子一样沉稳而犹豫。
过午太阳又懒又丑,高高悬在天际,村街上已少有吃饭闲人,各家洗锅净碗的声音,叮叮当当,清脆悦耳。有只家猫,咬一只硕大老鼠,穿街而过,还横了一眼他们。他们都没理那猫,只管走。有人从家中出来,问说支书吃饭没?支书说吃过了,还反问你也吃过了?待支书走过,那人原话又问村长,村长说吃屁。然后就快步紧走,想赶上支书,却终也不能并肩。到了一条胡同口,副支书和经联主任要拐弯回家,支书也没歇步稍等。于是,他们就问村长,说支书生气了?村长笑笑,他就那样脾性,你们又不是不知。副支书和经联主任就说,村长,你给支书说一声,我们谁家姑女和乡长家订婚都成,都甘愿。肉烂在锅里,都是自家姑女,谁嫁过去都一样,没有便宜别人。
村长说声知道了,就别了他们去追支书。
支书在十字路心站下来,村长上来说,亲家,拐饭店吃大肉水饺吧。支书摆摆头,和村长对上脸。
“我说,把你家三姑女嫁过去。”
村长一怔。
“老三?她结婚日子都已选定啦。”
支书翻一下眼。
“又没扯结婚证。”
村长舔一下嘴唇。
“怕她不同意……老三死倔。”
支书转身想走。
“还能由了她?”
村长追上一步。
“我回去说说看……”
支书朝东走了。
“没啥说,就这样定啦!”
村长转身朝西走,又回身。
“定了吧。我让三姑女把那边的婚事灭灯。”
二人对背而行,越走越远。日光在他们中间拉出一杆一杆光芒。谁家饭晚,炒菜的香味在日光中漾漾荡荡,跑着追赶支书和村长。
二
村长家三姑女的对象就是我连科。
给你说,这是另外一个故事。故事中的我们家,房后就是耙耧山。说山其实是坡地。去年春,草青青,树绿绿,香浓浓,我去田里锄草,忽见一种奇异,一面坡上,突然间,千千百百、万万千千只野兔从山那边跳跃飞来,铺天盖地,像一群群土灰大鸟在坡面起落。那兔子由西向东,一律镜色亮眼,闪着光泽,仿佛太阳一明一灭。它们跃在空中,那眼和日光相撞,坡上就掠过一道道电闪。它们勾头落地,眼睛躲开太阳,地上就一片黑暗。我站在山上,当兔群从我面前经过,猛有一股冷风,一浪一浪掀着我的衣襟。我的眼前白光道道,兔臊味割着我的鼻子。我吼了一声,那兔群并不理我,只管飞跳着从我面前经过。我捡起一块石头,朝兔群扔去。我看不见石头落在哪儿。兔群从午时突现,直到天黑方散,所过之处,草苗均被踏平,兔臊味弥漫三日不散。
这年,各家责任田都肥足草少,风调雨顺,小麦获个不曾有的丰年。
太阳烧在天上,地下生着青烟,狗都热得提着红舌躲在房阴下。山坡上的小麦,昨儿还散着淫淫湿气,一日过后,就都焦了头儿。麦芒闪着干焦黄光,指戳着赤红的天。爆开的麦壳,紧含着一半麦粒,另一半在日光中敞胸露怀,苦叫着热燥,要挣脱壳儿去找寻生处。终于,到了麦壳无力时候,风一吹,麦粒们就跳下麦壳,有了去处。余下的壳儿,空房子般摇在穗上,发出沙哑的吟唤声。麦行间的地老鼠,眼是绿色,热得张着紫嘴,疯抢着脱落麦粒。然它们并不吃食,只把麦粒存在嘴里,等牙床两侧布袋满了,急慌慌转身回府,把粮食倒进仓里,又赶忙出来收割。这东西,夏天已开始储备冬粮。乌鸦麻雀斑鸠,在树上纳凉,又一拨儿一拨儿扑向麦田啄觅粮食,干燥满足的叫声,在山上、坡地、沟溪、梁脊,嘶嘶啦啦响出极远。
开镰了。
麦香味和着断麦秆散发的青藻气,从这面田地卷到那面田地,从这边山坡推到那边山坡。收割的庄稼人,零星在麦田中,站起来是一粒黑点,像一只昂凝着的鸟头;弓下身,则融在日光中,化在麦田里,和天平行的裸背,如同刚凸出地面的一块红石。仔细去看,肉上的皮,则薄如蝉翼,淡白淡白,仿佛涂在石面上的一层晒卷的薄糊糊。
这是抢收。忙像监狱样把村人们关着,割割捆捆,运运打打,晒晒装装。我已经三天三夜未曾睡觉,站在田里,手握镰刀,恨不得一刀割在自己喉咙上。一大片未割的干麦,海一样浮着我。我极想沉到海里去。
爹从田的那头直起腰。
“还不割呀,竖着干啥!”
我看着天的远处,那儿有一朵白云。
“歇歇。”
爹气了。
“不怕歇死!”
我不气。
“早就不想活啦,死了还好些!”
爹把手里的镰刀对着我摔过来。
“死去吧——自己没出息拿爹撒气儿!”
我看着那飞镰,伸长脖子,等着飞镰落上去。
“早晚会死的,别急!”
飞镰落到地中间,打倒一片麦棵。有只鹌鹑,从麦棵间飞出来,投向天空,像一块坷垃掷入田地不见了,只留下叫声在麦穗上蹦蹦跳跳。爹最后瞥我一眼,驮着黄天大日下山了。
他回家提水喝。
麦海里忽地只余我一人。一种莫名孤独和无边烦躁笼罩着我,仿佛天下地上,啥儿都没了,只剩下庄稼和镰刀,土地和连科,火日和燥气。悲凉戚楚硬邦邦压在我心上。
我怜我自己!
我高中毕业,学习好极,爱过的姑女爹当县长了,她也远走入城了。一腔义愤回到村,曾为大队秘书的位置眼红过,为娶支书的丑女奋斗过,为当村干部、乡干部、县干部……朝思谋、夜思谋,到头来,仍还是站在自家田头上。太阳在我顶脑上滚动,日光掴打着我的脸面。乡间的春夏秋冬,像一条绳带束着我的手脚。我站在田头不动,割过的庄稼地,向我袒露出黑毛茬茬的胸膛。有只小兔,从那胸膛口跳出来,有梁脊兜个圈,正对我跑来。它的四条小腿,一纵一跃,蹬起的金黄尘土,在太阳光中纷纷扬扬。我盯着这小兔,朝深麦棵间退了一步,它像一个雪球朝我直射而来。我飞起一脚。小兔叽哇一声哭唤,腾到空中,一圈圈转动,毛儿根根丝丝,在它走过的线路上飘落,在日光中闪烁。我心里一阵松快,眼看着兔子在麦田上空划下一条亮虹,咚的一声,落了下来。
我朝那兔子走过去。
它还没死,躺在麦棵上,抽搐着。我渴望看见兔眼里流淌的泪水,但是一滴也没发现,那两只小眼死死盯着我,目光触在我脸上,有声。再也不消一丝慈悲。我上前一步,举起镰刀,一下一下朝它砍去。这小兔真是软嫩,我每一镰刀,都能从它身子这面进去,那面出来。血殷红殷红,洒在麦棵上,又顺着麦棵哗哗流下来。我看见刀片上的兔血紫亮,像月牙儿镶了金属红边,极为漂亮。在我第三镰刀将下时,小兔的前腿动一下,双眼射出两束清清凉凉的光,我便把镰刀朝它眼珠砍下去。从这眼珠进去,从那眼珠出来,还又扎进麦田一半。当我拔出镰刀时,有一颗眼珠,晶莹透亮,如一兜儿清水,吊在镰刃上,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它终于死了,再也不那样看我了。我的镰刀在它身上进进出出,自由自在,仿佛小刀在一片一片削着黄瓜。血味十分新鲜。空气也跟着潮润起来,如深秋早上村胡同中流溢的白色气息。至尾,我停刀细看,小兔不见了,面前只有一堆肉酱。还有四条小腿,齐齐全全,伸在肉酱一边。我端详一阵,发现很像四条猫腿,想分出差异,终是没能找到,就举镰将这四腿劈了。兔腿骨在镰刃上咔咔嚓嚓,声音清脆艳丽,像支书开会时握手关节的声响。我看见过支书握关节,四个手指,砰砰砰砰,像四声枪响,最后,大拇指“啪”的一响,总结了。我想用镰刀把兔腿割下来,又嫌血酱上泥土麦粒太多,就用镰刀在兔头上一穿,提起,用力一摔,死兔割着日光,朝田头沟中飞去,天空中哩哩啦啦,留下一条温暖红线。
我立下,等着听兔酱沉入沟底的声响。
“连科——干啥?”
这是三姑女的声音,我木木转过身子,见村长家三姑女站在我身后路上,手里提一个瓦罐,便凝望着她不动。
“你干啥?”
“不干啥。”
“喝水吧?”
“不喝。”
“不渴?”
“渴。”
“来喝吧……我又没得罪你。”
我朝三姑女走过去。忽然感到我的嗓子干裂得见火就燃。她站在一团树荫下,自己也像一篷凉阴。立马,我身上缺了气力,想倒在树荫下喘息。到她面前,抱起水罐灌满肚子,我就把自己扔在地上。她挨着我身边坐下来。我看见面前天空,有一朵白云,像一块白绸移动。我问她,你不割麦?她说割完了。我说这么快?她说有人帮着割。我笑笑。
“到底你爹是村长。”
三姑女瞟我一眼。
“我爹对你不好?”
“好……好也不会把村长的位置让给我!”
“你那么想当村干部?眼下种地也一样过日子。”
“一样过日子……那你去县化肥厂当啥工人呀。”
她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去,盯着面前槐树。一个一个虫包,吊在半空,东荡西荡。“我回来了,被人挤掉了。”她顿一下,又道,“爹在村里是村长,出门也是百姓。花了三千块钱,我照样回来种地。对象看我又回农村,说咱俩的事咋办?我说不牵累你,吹吧。他说那就一刀两断,横竖谁也不欠谁啥。我们就吹了。我就回来了。”
听着三姑女的话,我在下颏上拽了几根胡子,放眼前看看,扔掉,起身去倚着树身,点点滴滴看她一遍,发现她比以前秀丽。我伸手拉着一根低矮槐枝,把身子半系空中、半站地上,晃来晃去。
“你想找啥样对象?”
她用树枝在地上划着。
“不知道。”
我凝着身子不动。
“看我咋样?”
她抬起头来,树枝僵在手里。
“你看上了我哪?”
我说:“那你别管。”
她问:“是长相?”
我说:“你长得不漂亮。”
她问:“是人品?”
我说:“你人品好?”
她说:“我知道你看上了我哪。”
我问:“哪?”
她说:“看上我爹是村长。”
我说:“对。看上你爹是村长。”
然后,就谁也不语。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我又去抱罐喝了几口水,把罐递给她。她接过罐儿,放在一边,去麦地边的土里踢踢,踢出一块镜子,回来说,我看半天,以为是啥儿。我道我们家地里不会有金条。她不接腔,过来学着我刚才样儿,双手抓住槐枝,把自己半吊空中,盯着我看。
“看啥?”
“你长得好。”
“好你也看不上。”
“看上了……”她说,“有一天你当了村干部、乡干部、县干部……你会对我咋样?”
“可我当不了……”
“我爹不出三年会把你拉到村委会。”
“三年……三年我都老啦!”
“这是大事,最快也得两年。”
“两年内办成我凭着良心侍候你。”
“行。可咱得先结婚。”
“结婚?”
“我二十多了,要抱孩娃。”
“要结了婚你爹办不成……”
“我在你们家牛马一生,侍候你,侍候你爹娘。”
“说死了?”
“说死了。”
“不变?”
“不变!”
“你哩?”
“也不变。”
“你不给你们瑶沟村人打商量?”
“用不着。他们会同意。”
“爹娘呢?你那队长三叔呢?”
“也不用。谁也管不了我的事!”
“你连科是一个瑶沟的连科……”
“就是为了一个瑶沟我才这样儿。”
提上水罐,她转身就走了。我在树荫下站定,望着她离去,忽然觉得事情很便宜,不值钱,几句话我们就终身议定,仿佛过程太简化。于是,我朝前追了两步,把自己晒在太阳下。
“喂——我们家可没钱送彩礼!”
她扭转身子。
“我一分彩礼不要,结婚时花万儿八千的,都不让你们家出钱。可结了婚你要对我不好……”
“我是你孙子!”
“天打五雷轰!”
“行。可你爹要当真让我进不了村委会……”
“你说咋样?”
“他是我孙子,你天打五雷轰,每个瑶沟人都是你祖宗!”
她认了这话,又转身走去。我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慢慢消失,然后,拾起镰刀,朝麦田看一眼。麦浪一浪压一浪,如湖面漾荡。又看远处山脉,青青黛黛,再看头顶高天,苍老暗黄。接着,站在田头,用力把镰刀摔向天空。我看见镰刀割破天空,留下一道一道光亮,心中立马畅快。
滚你妈的镰刀!
滚你妈的庄稼!
滚你妈的山坡!
滚你妈的黄天老日!
滚你妈的不绝的牛马猪羊狗!
滚你妈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乡间村野!
……
三
三姑女和我看的好日子是农历八月十六,中秋节过后一天。这一天在乡间你不明白我明白,是黄道吉日中的上佳日子。八月十五姑女在娘家圆月,八月十六月圆时,又到婆家团圆。一人圆双户,婚后两户人家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相处至死都无缺。
村长家住在田湖镇正中,家有三间新起的大瓦房,自然是农村改革以后新起的,砖铺地,灰糊墙,木顶棚。正间墙下放条桌。条桌上七七八八摆杂物:电视机、收音机、针线筐、泥香炉、茶水瓶、少角镜,还有一本被撕了一半的啥书。也许是早年“四卷”中的哪一卷,也许是三姑女下学后不用的旧课本。最醒目的当属条桌上方墙上贴的像——老寿星。老寿星占的位置很有历史。在乡间,解放前那位置一般归属他。后来,那位置归属毛主席,又后来,曾归属过一阵华主席。至今那位置就又归属他。他在那失而复得的位置上,头顶肉疙瘩,手拄疙瘩拐,日日夜夜笑着享受。两边还有一副通俗对联,一说你便知,是“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这套东西,是国营新华书店专卖的,乡间家家户户贴。
这就是村长家中的风景。
村长心中一有事,就总默在屋里看风景。
这一日,村长吸着烟,把风景看旧了,仍那么死心塌地地看。儿媳说,爹呀你看啥?村长说去把三姑女叫来。三姑女就来了。屋里仅存父女俩,两个人对坐着,把空气都坐成了死死板板硬块儿。
姑女问:“有事爹?”
村长说:“没啥事。”
姑女说:“没事我去烧饭了。”
村长说:“让你嫂子烧,你陪爹坐一会儿。”
于是,三姑女移了板凳,坐在村长对面。村长吸烟,有声,每吸一口,眉间就鼓起方方正正一块红肉,像关了门的一间红房子。每吐一口,那红肉就分回到脸上各处,如房门开了,一切都敞亮开朗。三姑女看爹吸烟,看完一支,又看完一支,累了,眼往下一移,忽见爹的腰上有一红点,随着爹的动作,影影绰绰,仿佛时明时灭的红星星。三姑女疑惑,过去撩开爹的衣襟,原来是系在腰带上的一段红布条。
“干啥爹?”
“你娘说避邪。”
“避啥邪?”
“都是迷信。说今年男人灾多,明年女人灾多。”
“你也信?”
“我咋能信?好歹你爹是村长。”
“那你咋还系?”
“反正又不沉。”
三姑女又坐回原处。有了这话题,村长就想到了该说的一件事。他把烟头在凳腿上拧灭,起身倒上一杯白水,又放半把白糖,把手中留的几粒抖进糖瓶,把指头塞嘴里嘬几嘬。
“给爹实说,”村长道,“你到底喜爱连科哪?”
三姑女瞟一眼爹,“哪都喜爱。”
“可爹哪都不喜爱。”
“他日后准会有出息。有一天他进了村委会,慢慢村委会就成了他的村委会,村子就成了他的村。”
“那时候你爹和支书都成他鞭子下的老牛啦。”村长说,爹也看出他连科有能耐,可他心太阴。说昨儿天,我和支书去各生产组的田里转,看秋庄稼收得咋样儿,到伊河边的大滩地,沿着大渠的旁儿走。那时候,秋水哗哗流,深处能够淹死人。我和支书一前一后,说说话,天气好,风凉爽,渠边腥鲜香浓,不知不觉就走到连科家责任田头。他正在拿锄刨玉蜀黍茬,老远见我们,就笑脸迎上来,唤伯叫叔,又热情,又懂事。因为支书正和我商量大队成立一个手套厂,让谁当厂长,话在热处,就没顾及别的。他说支书,不坐一下?也许支书压根没听见,径直从他面前过去了。他又叫了一声我,我也哼一声就走了。这种新亲戚,哪有话儿说?可你猜咋?无法无天啦!我们走出好远,我听到身后有动静,回转一看,他连科把锄架在肩上,将锄当枪瞄,一会儿瞄支书的脑壳,一会儿瞄我的脑壳。我说你干啥?他把锄往地上扎,说你们就是这下场!我想掴他一耳光,要是在几年前我就捆他一绳子。可这时,支书扭回头,不小心一脚踏空,掉进了水渠里。水有齐腰深,冻得嘴哆嗦。别的群众一见支书落水,都忙不迭儿救,可他往玉蜀黍地里一钻,扯着嗓子唤,打住了一只兔子!打住了一只兔子!到末了,把支书拉上来,我朝那地方看看,发现是谁用锄把渠旁挖空了,等着我或支书跌进水。你想想,这么干的除了连科还有谁?
话毕,村长望着三姑女,“连科是坏家伙”的表情烙在他红铜色的脸皮上。
“这事出在昨儿天?”
“昨儿后晌。”
“昨儿后晌我和连科一道收拾新婚房……”
“记不太清时间啦……也许是前天。”
“前天一整日我们去订做新家具。”
“大前天连科干啥?”
“不知道。”
“那事情就该出在大前天……对,就是大前天。”
“爹,我冷丁想起来,大前天连科和我一道进城购嫁妆。我们买了苏州被面、上海床罩、太平洋床单、钧瓷莲花菜盘……统共花了2300块钱。”
“咋?你不信连科能干这种事?”
“信。村里除了连科别人干不出。”
“信就成了,别管事情出在哪一天。”村长说着,把目光从姑女脸上移开,投到老寿星的脸上去。这时候,阳光鲜鲜活活,秋风蹦蹦跳跳进屋来,老寿星的蒜头鼻在日光中窝着一团尘灰,村长拿布擦了,回来说姑女。
“你真愿意嫁连科?”
“村里没有谁比连科更合适。”
“村外有。”
“谁?”
“新调来一个副乡长,他孩娃今年二十四,想在咱村讨媳妇。”
“叫啥?”
“不知道。”
“人啥样?”
“也还不知道。”
“哪村的?”
“详细是哪村还没顾上问。”
“那你知道啥?”
“副乡长马上就要当乡长。”
“他当乡长又不是他孩娃当乡长!”
这句话从三姑女嘴里爆出来,她一甩手,捷步出了屋子。村长在一声声叫着,也不答不理,仰头长望一阵高天,说今儿天气真好,便径自朝院外走去。家狗在她身后,嬉笑着咬她裤角。
望着姑女背景,村长把那杯糖水泼地,说,妈的翻天啦,屁猴都想从如来手中跳出来!话完,他将空杯往桌上砸,回屋躺床睡了。
时日如水,一天天潺潺流过,有声有色。期间,支书去过一趟县城,回来问村长,说三姑女事情咋样?村长说不咋样。支书轻看一眼他,你连姑女的事都管不了,还咋管一个村的事!村长说三姑女死倔。不会想个法儿?言言讲讲,两人在村委院椿树下议计一晌。村长回来罢了夜饭,脱衣上床,把三姑女叫到床前,从衣兜掏出一样东西。三姑女接过东西。是手巾包着的一件硬货,打开来,里边又用红绸包了,解开红绸,又是一层绿绸,打开绿绸,是一层生白布……这么一层一层,共解了七层,最后那东西就亮在三姑女手里。三姑女望着那东西,先还不觉如何,后就脸色渐白,先从嘴唇开始,直白到脖儿。且额上还有细细汗珠,在灯光下晶明。继而她的双手,开始微微抖动,那东西在她手上晃摆,绸布吊在手上,像水样漂动,最后,就终于有了泪,在眼边生着。
村长说:“包上吧。”
姑女说:“哪来的?”
村长说:“你别管。”
三姑女瞟爹一眼,脸上挂着悔悟,青紫淡淡,像一层早霜。她双牙咬唇,稳住情绪,一层一层又照原样包了手中东西,起身去给爹倒了一杯水,实实在在放了一把白糖,用筷子搅匀,敬到爹的面前。
村长没有接水,看了一眼桌角。
三姑女把水放在了床头桌角,爹一伸手即可拿到。
村长看了一眼屋门。
三姑女去把屋门掩了,回来又把里屋帘子放下。
村长看了一眼凳子。
三姑女手托那样东西,端端正正坐在凳上。
“和连科的婚事……”村长盯着三姑女的脸。
三姑女低头看着手中包了七层的东西,“听爹的。”
“爹说吹了。”
“吹了吧。”
“和副乡长家孩娃……”
“听爹的。”
“爹说订了。”
“订了吧。”
至此,村长起身从床头摸出一包烟来,吸了一支,屋外这时开始落雨,哗哩啦、哗哩啦,打在新屋青瓦上,像落豆子。一时间,天也开始阴冷,屋里灯光明锃,村长的烟头在灯光中如将熄的灯头,然却总是保持原样,似乎永不熄灭。好在终于还是灭了。他又端起水来,未喝,冷三姑女一眼。
“那东西咋办?”
“听爹的。”
“埋了吧,捡个好地场。”
三姑女缓缓站起,撩开布帘走出。雨滴砰砰砸在脸上,地面水亮水亮。家狗没有进窝,在院中淋雨,看见三姑女出来,它上前用舌头舔着她的脚腕,腔里哼出一种莫名声响。三姑女用手抚抚狗头,那狗就卧在门口不再动弹。房檐水跌在狗头上,像捶鼓般响亮震耳。三姑女弯腰护着手中东西,到院中央看看天色,拿起一张铁锨朝后院走去。
村长家里两截院落。后院落半亩有余,空空荡荡,有几棵泡桐树在雨中唤唤叫叫,吵吵闹闹。两畦秋菜则在雨中安静睡下,任雨水擦洗。三姑女冒着雨,把那东西放在檐下干处,到后院中央挖下一个深坑,约为宽尺深米,把那布包东西埋了,找些树叶撒上,觉不妥,用一捆玉蜀黍秆散乱扔在上方,然后就坐在秆上哭起来,声音喑哑嘶嘶,其实极揪心裂肺。雨水和着泪水,从她脸上浇下。有一只秋蛙,在她面前水中,仰头迷惑地看着,如看一场凄惨大戏。蛙的双眼,圆圆亮亮,如两粒落地星星,灼灼闪闪。这时候,有风走来,自西向东,又扭向西南。三姑女浑身湿透,她感到水从她衣上落下,渗入黄土,流入地下,终于淹了那七层布包里的东西。后院此时奇静,除了雨声,别无一丝杂音,仿佛万物死尽。
她听到爹的咳嗽声,很微弱,便起身往前院走去。
进屋。
“埋了?”
“埋啦。”
“在哪?”
“后院。”
“还有一件事忘给你说了,副乡长家孩娃长得不好。副乡长家男女孩娃长得都不好。”
“不好就不好。”
“那去睡吧。”
三姑女就去睡了。三姑女一夜未眠。
她爹睡得很香实,有鼾声阵阵,弥漫在屋里,淹没了家中一切风景。
秋雨连绵,一夜未断,招引着白露时节。
白露走后是秋分。秋分将和寒露、霜降一道来。那时节,地下埋的东西都将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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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