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蟲變》創作於一九九三年,是一部蘇聯瓦解後社會群眾生活麵貌的寫真。它是一部科幻奇想小說,也可以說是黑色喜劇版的《蛻變》,但沒有卡夫卡作品的沉重,加入瞭斯拉夫人的戲謔,讀來趣味橫生,發笑的同時也令人深深思索劇中人的處境睏窘。
《人蟲變》的文學傳統可以追溯至俄國十九世紀擅以怪誕諷刺手法稱著的果戈裏,媲美二十世紀初德文作傢卡夫卡「蛻變」?的荒謬批判味道。作者猶如一名社會行為的心理觀察者,打破以往刻畫腦袋裏的思維蛻變,直接以軀體外的轉型控訴環境的殘酷、無奈和荒謬。
二十世紀末的俄國政治社會經曆重大變遷,不僅對一般民眾的精神層麵上造成巨大的衝擊,甚至刺激整體行為思想的轉型和發酵;對作者來說,「肉體異形」──昆蟲社會,最能凸顯當今人民的精神煉獄。
故事發生在剋裏米亞島的觀光勝地,人不知怎麼變成瞭蚊子。讀者將在文中遇上急欲和嗜血成性的美國蚊打交道設立聯閤跨國公司的俄國蚊子阿諾和阿瑟;固守傳統的推糞金龜,試圖傳遞生命意義給下一代;想以音樂激發女兒崇高理想的寡婦螞蟻,最後卻隻能無奈地麵對女兒和美國蚊子私奔的叛逆行徑;長鬍須遭自己知瞭同伴誤認成蟑螂的謝廖劄等的昆蟲人物。反應後共産社會下的麵麵觀。
作者試圖讓讀者帶著輕鬆的心情,遊曆但丁筆下的俄國煉獄。在荒謬可笑的彌漫中,嗅覺一股悲哀的淒涼。
一棟民宿旅館的主樓,半掩在古老的柏樹、楊樹林間,這座陰沉的灰色建築物,好像受傳說中的瘋子伊凡指使,轉過身軀背對大海。它的正麵覷著狹隘的庭院,有石柱、龜裂的星星和永世屈服在厚重風力下的黑麥束捆。院裏散發一股混閤廚房、洗衣間和美容院的氣味,一麵巨牆直達海邊,牆麵嵌著兩、三扇窗。離石柱幾公尺處立著一堵水泥圍牆,牆後矗立遠方的電廠煙囪,在夕陽映照下閃閃發亮。一扇扇華麗高聳的大門隱蔽在石柱支撐的環形陽颱(不如說是庭院露颱)陰影中,在長久深鎖下,門間的縫隙早已消逝在層層凝結的油漆中。庭院裏通常寂靜無人,隻有偶而小心翼翼駛進來的貨車,從費奧多西運來牛奶和麵包。
但在今夜,就連一輛卡車也不曾齣現,因此,無人注意到倚在陽颱雕花圍欄上的人士,或許那一對正在巡邏、酷似浮遊在天際邊的小白點海鷗是唯一的例外。這位仁兄瞧著右下方,目光盯著碼頭那方嚮的小房子,屋子的屋簷下安置著一支漏鬥形的廣播筒。雖然海浪聲喧嚷吵雜,但當徐風吹嚮民宿旅館的方嚮,依稀可以分辨廣播筒對著空蕩蕩海灘傳送的隻字詞組。
廣播筒沉寂下來,有名男子屈指一算。
他看起來十分怪異。盡管這是個溫暖的夜晚,他身上卻穿著一套三件式的灰色西裝、一頂鴨舌帽和一條領帶(與樓下那尊不甚碩大、一副南方佬打扮的列寜像相仿,葡萄藤纏繞至雕像的銀色胸口)。然而整體看來,他似乎絲毫不受酷熱影響,反而顯得悠然自得。他偶而看一下腕錶、舉目張望或是帶著責備的語氣喃喃自語。
廣播器絲絲沙沙地空響瞭幾分鍾,接著夢囈般地說起瞭烏剋蘭語。就在此時,那位仁兄聽見身後齣現腳步聲,立刻轉過身去。兩個傢夥沿著走廊朝他走來:帶頭邁嚮他的是一名穿著白色短褲和花T恤的矮胖子,後頭跟著一位頭戴巴拿馬寬帽子、身著輕便襯衫和乳白色鮮亮長褲的外國人,他手中拎著一隻偌大的流綫型公文包。與其說他的穿著打扮明顯透露他是個外國人,倒不如說是他那副細緻的黑框薄眼鏡和酷似納博科夫獨特的柔性黝黑膚色泄露他的底細,這種膚色隻見於他處的海灘上。
頭戴鴨舌帽的男子指著自己的手錶,對著前來的胖子揮舞著拳頭做齣威嚇的手勢,後者則大聲迴應道:
「你的錶太快瞭!沒有一個錶走的準!」
他們一碰頭便擁抱起來。
「嘿,阿諾。」
「你好,阿瑟。來打個招呼。」胖子轉過身對著那位外國人士說。「這位是我跟你提過的阿瑟。這位是山姆爾?賽剋爾。他會說俄語。」
「叫我山姆就好。」這位外國人士伸齣手說。
「很高興見到你。」阿瑟說道。「旅途還好嗎,山姆?」
「謝謝。」山姆答道:「不錯,還好。你這邊的情況如何?」
「老樣子。」阿瑟說:「山姆,你應該不難想象莫斯科的情況吧?還不是老樣子,隻是多瞭些血紅蛋白和葡萄糖,還有維他命。當然囉,這裏的食物不錯,有水果和葡萄。」
「而……」阿諾接著說:「就我們所知,你們西方幾乎快被各種殺蟲劑和除蟲藥悶殺死瞭,我們這兒的包裝可是完全不受環境汙染。」
「但是衛生嗎?」
「對不起,你說什麼?」
「衛生閤格嗎?你指的是皮膚,不是嗎?」山姆說道。
阿諾皺瞭一下眉頭。
「當……當然囉。」阿瑟打破尷尬的停頓。「你會在我們這兒待上一陣子吧?」
「三、四天,我想。」山姆迴答。
「這些時間足夠你做市調嗎?」
「換作是我就不會用『市調』這個兩字。我隻是想要綜閤所見所聞,建立所謂的整體觀感,看這裏適不適閤擴展我們的生意。」
「好極瞭!」阿瑟說:「我早就準備好一些頗具代錶性的樣品,我想,明天一早就……」
「不瞭。」山姆說:「我不要任何充門麵的樣品,我比較喜歡到處瞎走亂竄。妙的是,這樣的方式反而往往能探齣實際的情況。不用等到明天一早,現在就可以齣發瞭。」
「什麼?」阿瑟驚叫道:「不休息嗎?長途下來,不先喝上一杯嗎?」
「沒錯,最好等到明天。」阿諾說:「到我們所講的住所去,否則你會得到扭麯的印象。」
「如果我的印象真的受瞭麯解,你們也會有足夠的時間糾正的。」山姆迴答道。
他自信矯健地一擺,跳到陽颱扶攔上坐瞭下來,雙腳懸蕩在半空中。其餘兩人非但沒試圖抓住他,反倒跟著溜上扶攔。阿瑟毫不費力坐瞭上去,而阿諾第二迴纔成功,而且和前兩位的坐嚮不同:他背對著庭院,好像高處會讓他頭暈似地。
「走囉!」山姆說畢便縱身往下跳。
阿瑟不發一語地尾隨其後。阿諾則深深吸瞭口氣,接著反身嚮前躍下,活像個從船闆上朝大海縱身一躍的潛水員。
如果有人目擊到這幕景象,彎身探齣圍欄觀看究竟,理當會看到樓下躺著三具支離破碎的屍首。但是,除瞭八灘小水窪、一個壓扁的「海灣」牌香煙盒和柏油路上的裂痕之外,卻什麼都沒有。
如果他擁有超人的銳利目光,或許可以瞧齣遠處有三隻蚊子,朝著隱匿在樹叢後的村莊方嚮飛去。
這名杜撰的目擊者將作何感受?他會采取何種舉動?或許他會一頭霧水地爬下生滿鐵銹的防火梯,這個早已封死的梯子是通往陽颱的唯一通路。說不定一股莫名的新感受會自他心靈深處冉冉升起,讓坐在灰色雕花扶攔上的他隨著那三名交談者掉落?我無從知曉,而彆人也未必會知道,這名事實上並不存在卻擁有韆裏眼的傢夥會采取什麼舉動。
在談佩列文《人蟲變》這本小說前,不能不先說文學裏的「怪誕」(Grotesque)。它是一種風格,一種呈現的方式。
「怪誕」成瞭一個特定的美學範疇
所謂的「怪誕」,它起源於十五世紀繪畫和建築雕塑上的一種奇詭的裝飾畫。它造形獨特,雜揉瞭植物、動物、綫條的特性,並打破對稱均衡的傳統觀點,因而造就齣讓人覺得突兀、怪異,甚至還帶有神秘義涵的體會。爾後這種風格逐漸滲入繪畫、詩歌、小說、戲劇,「怪誕」本身也因而成瞭一個特定的美學範疇。
而小說的「怪誕」,則無疑是「怪誕」的最大演練場,它從浪漫主義時代開始即快速發展。小說的怪誕,主要是藉著角色和場景的設計,對異化瞭的世界做齣荒謬、滑稽、神秘甚至恐怖的呈現,從而讓世界的異化能夠被拓深。在小說的怪誕裏,角色以野獸、蟲豸的形貌齣現,並不是稀罕的事。卡夫卡的《蛻變》裏人變成蟲,奧韋爾的《動物農莊》則全是傢禽傢畜,這些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著名例證。這種錶現的方式雖和古代的寓言故事有關,但其意義卻已大為不同。因為它已不再隻是以動物蟲豸做為譬喻而已,更是要藉著動物蟲豸來如實呈現世界有如動物蟲豸的可怕麵嚮。人類的世界,有些麵嚮具有惡魔般的品質,直接去敘述這些部分,會讓人恐怖得難以承受。這時候以怪誕滑稽的方式,將它做齣超現實的誇張處理,那些不忍說、不可說、不能說的東西,反而變得可以說起來。因此,「怪誕」有助於「去說那不能說的世界」(To speak the unspeakables)的特性,它的這種特性,自然大大地拓展瞭小說敘述的空間。
在簡單扼要的迴顧瞭「怪誕」這種小說敘述和美學範疇後,我們即可開始討論佩列文(Victor Pelevin,1962-)普獲好評的《人蟲變》瞭,因為它就是一部典型的怪誕小說。
每一種昆蟲都喻義著俄國的某個麵嚮
《人蟲變》小說的角色,都是些蚊子、蒼蠅、糞金龜、飛蛾、螞蟻、蟬、椿象之類的昆蟲。在小說裏,它們和人類一樣,能夠開車、看電視、跳舞、吸煙、做愛,甚至搞些非法圖利的買賣,或者像人類一樣談論哲學與人生的道理。但這些有如昆蟲的人類,在本質上又有著昆蟲般的屬性,因而脆弱易傷。因此這部作品,遂具有「人的擬昆蟲化」,以及「昆蟲的擬人化」的雙重性,藉著這種「雙重性」,它把當今俄羅斯已變成一個有如蟲豸般夢魘世界的實象,做瞭鮮有其匹的揭露。這部小說齣版後震驚瞭俄羅斯文壇,原因即在於它雖是如此地怪誕超現實,但所揭露的卻又是如此真實,因而能夠扣動人們的心弦,讓人體會到他們其實是有如蟲豸般地活著。
如果我們對一九八○年代末期蘇聯在戈爾巴喬夫領導下實施「開放改革」迄今,將近十五年左右的情況有所理解,就會知道這十五年對俄國人民而言,其實有如一場超級惡夢。舊的蘇聯帝國早已腐朽不堪,驀然地自由化與資本主義化,遂造成兩惡相加,其惡大於過去的亂象。在政治上,它造成蘇聯帝國的瓦解,以及內部至今未已的黨同伐異和貪腐盛行。而在經濟上,則是特權官僚資本傢興起,他們靠特權將國傢資産納為私産,而後賣給西方圖利,並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進而卵翼齣龐大的非法行業如走私、娼妓、娛樂業等。而相對於這些官僚與黑道特權階級,普通俄國人則過著日益窮睏的生活。在整個一九九年代,俄國人的平均壽命快速下降,即是最好的證明。俄國除瞭核子武力使它勉強還被列入軍事大國之列外,實質上早已變成窮國,落後的「第三世界」的一員。
而寫於一九九四年的《人蟲變》,它所要錶達的就是俄羅斯黑暗時代人民生活的某些側影。它以俄國買辦和美國逐利商人這種吸血的蚊子開其端,藉著昆蟲而敘述俄國的現狀,每一種昆蟲都喻義著俄國的某個麵嚮,例如蒼蠅影射的乃是墮落的假性繁華,糞金龜則影射有如糞便般的社會,椿象則隱喻毒品走私,在地底活動的螞蟻所看到的,則是隱藏在地下的特權作奸犯科……等。最後加總起來,則是活生生的、有如蟲豸般的噩夢世界,它也是俄羅斯今天的總體相。
呈現齣「比真實還真實」的俄國形貌
《人蟲變》以人喻蟲,以蟲喻人,它終極要錶現的,乃是巨大的現實嘲諷。它和同樣寫蟲的卡夫卡不同,卡夫卡的蟲是一種價值上的譬喻,藉著這種譬喻酖酖小說最後被帶嚮一個集中的抽象主題,但佩列文則不然,他的昆蟲都是嘲諷的代碼,藉著這些昆蟲群落而總結齣俄羅斯的墮落,因而它是寫實的,而主題則相當分散。它像萬花筒般展開它的昆蟲故事,這也使得非俄國人讀者在閱讀這部作品時,對它過多的細節,難免産生一些距離感。這乃是非俄國人讀者對這部作品會覺得有些難度的原因。但換個角度來看,俄國現代文學,其實受自然主義影響最深,因而小說的敘述裏,那種隨著筆觸而展開的「自然而然性」(spontaneity)使得俄國作傢在細節上特彆著重。細節也是這部作品會在俄國被廣泛閱讀及討論的原因。
因此,《人蟲變》乃是我們想要理解今日俄國的最真實著作,佩列文以怪誕的誇張手法,呈現齣瞭「比真實還真實」的俄國形貌。除瞭現象麵之外,他也尖刻地嘲諷著人們對舊權威仍有鄉愁的那種復雜心態,不忘藉著對話,對現實做齣抨擊,這都使得這部作品有著相當豐富的內在。俄國評論界視他為「批判作傢」,倒也真是名實相符。
自從一九九○年代以來,俄國由於政經與社會巨變,文學界也同樣江山替換。在這個巨變年代,年紀已四十齣頭的佩列文,無疑地已拔瞭頭籌,他齣身莫斯科動力學院,又對東方神秘主義有著專業性的研究,進齣科玄之間,又對俄國的現實有著細密的觀察與理解,這乃是他的作品能風格創新的關鍵。由這部作品,或許也應喚起我們對當代俄國文學的重新注意瞭!
發表於2024-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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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標籤: 俄羅斯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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