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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了!胜——利——了!”
皮埃尔·尼曼手指僵硬地放在高频对讲机上,俯瞰着缓缓走下王子公园体育场水泥扶梯的人群。成千上万狂热的脑袋、白色的帽子、花哨的披巾,组成一条五颜六色的飘带。五彩纸屑漫天飞舞。真是一群痴狂的球迷,他们嘴里一字一顿地齐声喊着三个刺耳的音节:“胜——利——了!”
警长站在面对球场的幼儿园屋顶上,共和国治安部队第三、第四特警队的行动一览无余。身穿深蓝色警服的队员们戴着黑色头盔,手拿聚碳酸酯盾牌迅速跑动着。这是出警的常规做法。两百名警员分守各大门两边,戴面罩的特遣队则负责避免两队球迷擦枪走火、短兵相接……
今晚,萨拉戈萨和阿森纳两支球队在1995年欧洲优胜者杯决赛中相遇了。这是今年唯一一场有两支非法国球队在巴黎的比赛。为了这次比赛,一千四百多名警察和士兵都出动了。他们的任务包括身份查证、安检搜身以及控制来自两个国家的四万名球迷。警长皮埃尔·尼曼是此次行动的负责人之一。往常,这种行动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但这位平头警长却很重视这种单纯的警戒和对抗式作业。没有调查,也没有程序。以一定程度上来说,这种无动机的工作让他感到放松,他喜欢部队在行动中表现出的军事风貌。
球迷们已下到了第一层看台——可以看见他们,就在那混凝土建筑物之间,H门和G门上方。尼曼看了下手表。再过四分钟,他们就会挤出来,涌向马路。随之而来的就是双方挑衅、失控和决裂的危险。警长深吸一口气。十月的这个夜晚充满了紧张的气氛。还剩两分钟。尼曼本能地转过身,望向远处的圣克鲁门广场,那里非常空旷。三股喷泉在夜里高高地向上喷射着,像极了令人不安的图腾。治安部队的警车沿着林荫街紧密排成一列。前面,一些人晃着肩膀,扣着头盔,用警棍敲打着腿。这是预备警队。
球场里开始嘈杂起来。人群在带桩的护栏间缓缓散开。尼曼不禁笑了,这正是他要寻找的:人潮出现了。喇叭声撕裂了鼎沸的人声,欢呼的隆隆声使得混凝土体育馆的缝隙都在颤抖:“胜——利——了!胜——利——了!”尼曼按下对讲机按钮,呼叫东队长若阿尚:“我是尼曼,他们出来了。把人群向警车、缪拉大道、停车场和地铁出入口方向疏导。”
警长站在高处,分析了下形势:这边风险最小,今晚,这边的西班牙球迷获胜了,所以不构成威胁。对面,英国人正从A门和K门散场,走向布洛涅看台——极端球迷的看台。尼曼要时刻注意那里,保证行动顺利进行。
突然,在路灯的微光下,人群上方飞过一只玻璃瓶。警长看到一根警棍打了下去,几排人拥挤着向后退,有些人摔倒了。他朝对讲机吼道:“若阿尚,他妈的!管好你的人!”
尼曼冲向后楼梯,大步奔下八层楼。当他冲上林荫街的时候,两列治安部队已经到位,准备制服那些流氓。尼曼朝武装人员跑去,一边挥动着双臂。当警棍离他脸几米远的时候,若阿尚从他右边冒出来,脑袋上戴着头盔。他抬起头盔面甲,投来愤怒的眼光。
“天哪!尼曼,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的?你穿便衣,会……”
警长压根儿没听进去。
“这是什么狗屁情况?管好你的人,若阿尚!要是管不住,三分钟后就会引起暴乱。”
队长直喘着气,脸又圆又红,他那本世纪初流行的小胡子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抖动着。对讲机里鸣响着:“呼……呼叫所有分队……呼叫所有分队……布洛涅看台通道……哥芒当-盖勒堡大街……我……我们有麻烦了!”
尼曼死死盯着若阿尚,好像他是这次大骚乱的唯一责任人。他手指摁下对讲机,“我是尼曼,我们马上到。”然后,他用冷静的声音命令队长:“我走了。尽量多派点人手过去,控制住这里的情况。”
还没等对方回答,警长就已经跑去找给他当司机的实习警员了。他大步穿过广场,看见远处王子餐馆的服务员急急忙忙拉下了铁门。空气中弥漫着恐慌的气氛。
他终于找到了穿着皮夹克的棕发司机,他正在一辆黑色小车旁跺着脚。尼曼拍着汽车引擎盖吼道:“快!布洛涅通道!”
两人同时上了车,车子冒着烟启动了。实习警员转向体育馆左边,沿设置好的安全通道行驶,好以最快速度到达K门。尼曼有种预感。“不,”他叫道,“掉头。群架会朝我们来的。”
车子掉过头,滑进消防车留下的水洼里——这些消防车已经准备好应付骚动了。然后,沿着灰色流动警卫车形成的狭窄通道,车子在王子公园大道上前行。戴头盔的警察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朝一个方向跑去。尼曼将警灯放上车顶。实习警员在克洛德·贝纳中学附近左转,绕过圆形转盘,沿着体育馆周围行驶。
他们刚经过奥德伊看台,尼曼一看到空中飘荡的烟雾,就知道自己是对的:骚乱已经扩散到欧洲广场了。
车子穿过泛白的烟雾,差点撞上一些四处逃窜的人,赶快急刹车。
混战在主席台前爆发了。一些戴领带的人和花枝招展的妇女踉跄地跑着,脸上还挂着泪水。有些人到处找着通向大街的出口,另外些人则又跑上楼梯,朝体育馆的柱廊跑去。
尼曼跳下车。广场上,纠缠在一起的身体互相殴打着。英国球迷花哨的颜色和治安队员灰暗的身影混在一起,隐约可以区分。有些警员在地上慢慢地蠕动,身上血迹斑斑。而远处的另一些警员,正犹豫要不要使用手中的防暴枪,因为暴力似乎有些升级。
警长整理了下眼镜,将一块方巾围在脸上。他找到最近的治安队员,抢过警棍,顺势递过他的三色警员证。那个队员愣在那里,模糊的水汽蒙在他头盔半透明的面甲上。
皮埃尔·尼曼朝人群奔去。阿森纳球迷挥着棍棒拳打脚踢着。治安队员则边后退边反击,试图保护已经摔倒在地的自己人。到处都是指手划脚的人,扭曲的脸,磕在地上的下巴。棍子举起来,打下去,在暴力敲打下折弯了。场面一片混乱。
警长冲入这场混战。
他挥起拳头和警棍,掀翻一个壮汉,然后粗暴地给了他几拳,打在他的肋骨上、小腹上和脸上。突然,警长身体右侧被踢了一脚。他直起身来大叫着,警棍弯曲地抵着暴乱者的喉咙。鲜血让他脑袋嗡嗡作响,金属棍打在他嘴上,嘴巴阵阵发麻。他脑中一片混乱,只知道他加入了一场战争。
突然,他看见奇怪的一幕,距离一百米远的地方,一个穿便服的男子被打伤得很严重。他被两个流氓架着,痛苦地挣扎着。尼曼注意到球迷脸上的血印,另外两个人机械般仇恨地推攘着他。瞬间,他明白了:受伤的人和另外两个人夹克上佩戴着不同的徽章,是敌对俱乐部的。
算老账呢。
正当他搞明白的时候,伤者已经挣脱攻击他的人,逃到横向的鲁日塞-库利大街上。两个流氓跟着追过去。尼曼扔掉警棍,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紧跟着他们。
追捕开始了。
沿着安静的大街,尼曼喘着气,拼命追赶,渐渐缩短了与前面两个流氓的距离。
他们又向右拐,随即来到完全被墙围着的莫利托游泳馆。这次,两个混蛋赶上了他们的猎物。尼曼赶到延伸向高速公路的莫利托门广场。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中一个暴徒刚拿出一把大砍刀。
借着路灯阴森的光线,尼曼看见,挥舞的大刀不停地砍在受害者膝盖上。由于砍击,受害者的膝盖还微微震动。袭击者抬起尸体,将它从栏杆上抛了过去。
“不!”
警长大声叫道,刹那间拔出手枪。他借助汽车作掩护,左手握住右拳,稳住颤抖的手,屏住呼吸瞄准着。第一枪。打偏了。拿砍刀的凶手转过身来,被吓住了。第二枪。又打偏了。
尼曼继续追,手里握着武器,紧贴大腿,摆出格斗姿势。他满腔怒火,因为没戴眼镜,已经两次射偏了。他也跑上了桥。拿砍刀的男人已经逃到高速路边的矮树林里了。他的同伙吓呆了,站着一动不动。警长拿枪托砸在他喉咙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到一个交通信号牌边,给他上了手铐,然后才去管制交通。
马路上,在连续追尾造成交通堵塞前,几辆车已经从受害者身上轧了过去。轧过去的车上沾着零乱的头发、碾烂的铁皮……交通堵塞严重,车辆不停地鸣着喇叭。借着车灯,尼曼看到一位司机在他的车旁踱着,面色凝重。
警长将目光投向绕城高速,看到戴着彩色臂章的凶手正穿过树丛。他插回手枪,立刻开始追捕。
透过矮树林,凶手匆匆看了他几眼,突然,跨过一个路堤消失了。循着他踏在斜堤上的脚步声,尼曼跟了过去,发现他朝奥德伊花园方向跑去。
夜色映照在花园的灰色碎石路上,警长紧跟着他。沿着温室花房,他看到一个黑影正在翻墙。他向前冲去,罗兰-加洛斯网球场出现在眼前。
铁栏门没有锁,凶手毫不费力地跑过一个个球场。尼曼紧抓住一扇门,潜入红土场地,越过第一个球网。五十多米远处,凶手已经慢了下来,似乎跑累了,他又越过一个球网,爬上了看台之间的楼梯。在他后面,尼曼也爬上台阶,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离凶手只有几米远了。可在看台的最高处,黑影又跳进一片空地。
凶手爬上一栋特别住宅的屋顶,一下消失在另一端。警长后退几步,也向前冲去。他落到石头平台上。下面有草,有树,再有的就是一片安静。
再也没有凶手的踪影。
警长放弃了,在潮湿的草坪上晃悠着。只有两种可能:凶手跳下屋顶后跑向了主建筑,要么就是跑去花园深处的宽敞木式建筑了。他拔出MR73手枪,背轻靠在身后的门上,门几乎没有给他提供任何支撑力。
警长移动了几步,然后停下,愣住了。他来到了一个花岗岩大厅:一块圆形石板悬垂着,上面刻着不认识的文字;金黄色的扶梯上升到上面黑暗的楼层里;帝国红色的天鹅绒挂毯延伸至阴影里;还有一些闪耀的宗教式花瓶……尼曼意识到自己潜入了一个亚洲使馆。
突然,外面有声响,凶手还在另一栋大楼里。警长压低身子,贴着草坪穿过公园,来到木式建筑前。大门还在转动。他走了进去,藏身到暗处。一个凹槽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马房,分成了各个小间,几匹小马待在里面,马鬃像刷子一样。
马屁股抖动着,草饲料飘舞着。皮埃尔·尼曼握着武器往前走。他走过一个、两个、三个马间……这时,右边突然发出巨响,警长立刻转过身,没有人,只是马蹄声。左边发出一声低吼,警长又转过身,太迟了,砍刀落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在最后一刻,警长闪开了。砍刀掠过他的肩膀,砍在了马屁股上。马受到惊吓,飞快地撂起蹶子,铁蹄踏到了凶手脸上。警长见势扑向他,翻转手枪,当锤子用。
警长砸呀砸呀,突然停下来,死盯着血迹斑斑的歹徒:在撕烂的皮肉下,几块骨头凸了出来,一颗眼球挂在扯烂的衣服纤维上。歹徒一动不动,还戴着代表阿森纳球迷颜色的遮阳帽。警长抓起手枪,两只手紧紧握住沾满血迹的枪柄,将枪口塞入歹徒张开的嘴中,给枪上了膛,然后闭上眼睛。他要开枪了……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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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