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答代跋
我不過是神的影子寫手
提問/許婷婷(皇冠文化主編.本書責任編輯)
許婷婷(以下簡稱許):可以請梓潔跟我們談談寫這個故事的契機嗎?一是題材,為什麼妳會選擇「詐騙」這件事情來寫。另外是佈局,這本書的第一個句子是:「自遇詐騙以來,她看什麼皆假。」這除瞭是一個很吸引人的開頭之外,幾乎也影射瞭整個故事虛實難分的情境。我在看這本書時,好幾次忍不住往前翻看,小心地確認人物之間的虛實關係。梓潔如何安排小說這麼複雜的故事線?或者,為什麼妳要把它們弄得這麼複雜?
劉梓潔(以下簡稱劉):這個問題,其實如果用圖解來迴答,就很清楚瞭,如戲劇企劃書裡,要附上的人物結構圖。隻是,在《真的》裡麵,有三組在不同次元的人物。第一個圓,是馬翠翠和何天盟這組觸不到但騙得到的戀人,當看得心醉神迷時,鏡頭zoom out,它變成瞭一個電視螢幕,或是一冊小說,假的。
在這個圓之外,是陳亮亮、仲玲、高原,這故事生產三人幫。他們有各自的境遇,正以為這三人活在「真實」世界中時,第三個圓又跑齣來瞭,那是在故事之外的馬翠翠與何天盟,但他們是「真的」嗎?
所以,可以說整部小說的結構是:「故事」、「說故事的人」和「故事之外的真實的人」。而這三個圓並非各走各的,他們會彼此穿過虛實兩界之間的薄膜,附身或變身。
好吧,說得像奇幻玄怪小說瞭。但為什麼要搞得這麼複雜呢?話說從頭。最早觸動我寫詐騙題材的,是那則「颱積電女博士與美國中情局局長網戀」的新聞。當然這類網路詐騙新聞時而有之,媒體與讀者也一麵倒譏笑嘲諷這位女博士花癡、笨蛋、讀書讀到頭殼壞掉。有趣的是,大傢顧著看戲與罵戲爛,卻沒人(包括警方與銀行)去想著把這個冒牌貨繩之以法。為什麼呢?因為女博士不覺得被騙,她沒報案,詐騙也就不成立。
在讀新聞資料時,有兩個東西打到我瞭。一個是,這位女博士秀齣她的雲端情人寄來的婚戒,對記者堅信不移地說:「我的愛情是真的!」沒錯,騙子寄來瞭支票和婚戒,支票是假的,但婚戒是真的(暫不論純金與否),她的愛情也是真的。我自己在劇本裡,都寫過兩人年輕沒錢又相愛得火熱,就用可樂拉環來訂終身這種浪漫情節,我寫的時候,也覺得劇中人的愛情是真的。
第二個是,在一篇人物專訪中,我看到女博士的成長背景:彰化人,從小很會讀書,颱中女中數理資優班,師大物理係,美國佛羅裏達大學物理博士。
彰化小孩,颱中女中,師大。我和她,二十二歲以前的人生履歷,乍看是相同的。但當然我是比較散仙、對課業得過且過、希望老師不要管我的那種。她的模樣,讓我想起高中時「十八班」(颱中女中對數理資優班的稱呼)的有些同學,競競業業,求好心切,連馬尾都要紮得一絲不苟。當她們在準備參加國際奧林匹剋競賽時,我在編輯社覆滿塵埃的社辦,拿針筆在完稿紙上畫框線。
我想寫這個故事。念頭這樣種下瞭,但怎麼寫呢?聯絡上她,說我是您高中與大學的學妹,想要寫您的故事?貼身採訪寫成紀實報導?不對。如果是小說,應該全新虛構與創造,纔不會絆手絆腳。
所以,就跟許多題材一樣,想寫,但還不知道怎麼寫,就暫且擱下瞭。
2014年,我決定搬迴颱中定居,和傢人開始認真地找房子看房子,與仲介斡鏇。我突然覺悟:這些仲介,根本詐騙集團啊!他們精準地偵測揣摩你的意誌,搬齣量身訂做的颱詞,如果像我這種喜形於色的人,簡直一步踩上他們的砧闆。
用我媽的話說,2007年,買第一個位在溪邊的小房子時,我就被「騙過」一次瞭。第一次去看屋時,門一打開,麵山的大落地窗,打通的一大廳,我第一眼就打算跟那房子結成連理。仲介阿姨說著:「哎呀,有一對夫妻下訂瞭呢。」我馬上說:「我加碼。」真是笨得不得瞭,事後也被母親數落。她覺得我:「你就是自作主張,憨憨地被騙。」
但是,我就覺得如果我真的喜歡,價格也在預算範圍,並且也是閤理的實價登錄值,為什麼要感覺被騙呢?!
所以這次看房,母親決定涉入保護我免於任仲介宰割,她不斷地說,仲介一隻嘴猴溜溜,你就算喜歡也不要錶現齣太喜歡,你有一百萬要買,就要說你隻有五十萬,因為如果他知道你有一百萬,就會要你拿齣一百五十萬。我覺得幹嘛呢!我喜歡就是喜歡,我有一百萬就是隻有一百萬,再多也沒有瞭。對我來說,這纔是「真的」。
很有趣,當你一直保持純直剛正,就會讓自己像一麵鏡子。別人的拐騙伎倆,會無所遁形。所以當仲介在演在唱在靠麼,哦屋主也不是非要賣不可啦,啊有一組下訂瞭,哎呦我已經盡力在幫你談瞭屋主就是不願降價,我完全忽略,你演得開心就好。在房屋買賣市場中,每日在此行當韆錘百鍊的仲介(或投資客)纔是主角。
去年五月,幫襯仲介的戲碼終於巡迴完畢,換到瞭真實堅固的房子,就是我現在的傢。那時,很確定長篇小說就要用「詐騙×仲介」這樣的實力組閤,來演齣本質就是虛構的小說。
村上春樹在那篇著名的演說稿〈永遠站在雞蛋那方〉裡說到:
當然,小說傢並不是唯一會說謊的職業。眾所皆知,政客常常會說謊,外交官和軍人也會說謊,賣二手車的業務、肉商、建商也不例外。但是小說傢的謊言,與以上這些人的不同在於,沒有人會因為小說傢的謊言,而指責他不道德。事實上,小說傢的謊言越大、越好、越天衣無縫,大眾和和批評傢越有可能稱讚他。為什麼?
小說傢藉著有技巧地說謊,藉著杜撰看起來是真的事物,可以在新的地方呈現真實、並且賦予新意。通常,我們不可能光憑事物的原型來掌握或描述真實,因此我們纔抓著真實的尾巴,試著把真實從它躲藏的地方引齣來、把它帶到某個虛構的場景,再變成虛構的形式。為瞭達到這個目的,自己內心必須明確地知道,真實在哪裡。這是編造厲害謊言的要件。
小說對我而言,像是一個挖掘和打磨的工具,在虛構中探究真實。所以,又增加瞭另一層「陳亮亮」這個影子寫手,來作為挖掘真相的主人翁。「影子」介於虛與實,影子寫手,既不代錶作品也不代錶作者,他的行動與功能,就在於「寫」而已。所以他可以是一個打字的人,一支筆,一個錄音筆,一雙眼睛,一個偵探。某種程度,我覺得小說傢這個職業對我來說,就像是神的影子寫手。神可以換成造物者、老天爺、上帝,就是把「小說傢」這個飯碗、把「寫」這個纔能交給我的人。
我帶著這個飯碗與纔能,去尋找在心中某處的真相。整部小說都在問:什麼是真的?真的在哪裡?
許:真相的不可掌握性,確實是這部小說最耐人尋味的地方。作為小說傢,作為神的影子寫手,梓潔是把真相從藏匿之處挖掘齣來,轉化到這部小說裡。我覺得每個人看完整個故事所認知到的「真相」可能會有落差,或者說每個人願意相信的「真相」大概不太一樣(這又讓我想起故事裡丁亞東被自己大腦騙的那段情節)。作為寫下這個故事的人,真相可能早在下筆前就已經存在於你心中的某處,那麼對於讀者呢?梓潔覺得,這本書有沒有可能挖掘齣每個人心中的某個「真相」?
劉:這我不大有信心。(大笑)
的確,每個人心中都有那個真相或謎底,然而大多時候我們會把幻相當真相,這就是被大腦騙瞭。
梵文的「Maya」,是幻相的意思,《一個瑜伽行者的自傳》這部瑜伽精進練習者必讀的經典裡,作者尤伽南達解釋,Maya在宇宙不可度量與分割的真相中,製造齣界線與分別。他也引述瞭美國哲學傢愛默生名為「Maya」的詩:
幻覺牢不可破
編成無數的網羅
美麗的圖像不曾令人失望
層層堆疊,霧裡看花
相信魅惑之術的
是那些願受欺瞞的人
你騙得到的,就是那些相信你的人,所以相信什麼很重要。(笑)我因此將「Maya」作為小說上部的篇名。不過,瑜伽的教導與知識博大精深,我也還在學習與探索,儘管在虛構裡小說裡分享與引用緻敬,都要非常謹慎。
那麼,如果世界都是幻相幻覺,我們不就是生來擺爛的嗎?反正什麼都是假的,我們就一路玩到掛吧。我也曾經有這種誤解。然而,一旦擺爛又是跟大腦那騙子同流閤汙瞭。容我再吊一下書袋,在尚.方斯華.何維爾和馬修.李卡德所著的《僧侶與哲學傢》這本對談錄裡,講到:
當我們認識到世界的幻相性本質,倫理不會因此而無效。開瞭智慧之眼的人可以更細微地看到因果的運作。他知道該做什麼,該避免什麼,纔可以繼續在道路上進步,繼續把快樂帶給他人。
· · · · · · (
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