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上輯 如夢記
1927 年蘇州易幟中申聽禪的遭遇 / 003
陳衡哲軼事二題 / 014
李金發對周作人的隔膜 / 028
阿部淑子與周作人 / 031
聯萼坊李、童露水緣 / 034
陶其情《矛盾集》中的巴金 / 037
不夠知己:溫源寜與鬍適交惡內幕 / 045
故紙堆:節日裏的作傢 / 051
彆瞭,梁實鞦教授 / 059
從一次筆戰看徐悲鴻和劉海粟的恩怨 / 064
蘇州美專的女模特兒 / 073
張充和北大入學記 / 078
1935 年:呂叔湘的轉摺年 / 082
不幸而“言”中:言慧珠在蘇州 / 085
高長虹談他與景宋的交往 / 088
魯迅和謝六逸 / 093
鬍山源與魯迅:沒有交集,但有怨艾 / 096
徐懋庸:魯迅該罵 / 101
給魯迅照相的雪懷照相館 / 106
雲南龍雲時期的一樁文字獄:李長之被驅逐 / 109
金性堯談蘇青 / 113
北京《中華周報》中的張愛玲的消息 / 116
驚鴻一瞥:俞平伯的留學生活 / 120
李辰鼕剽竊俞平伯疑雲 / 130
刺殺李根源 / 135
失去瞭兒子的劉文典 / 147
遠去的董鼎山 / 152
陳白塵被槍擊事件 / 157
民國蘇州的首屆集體婚禮 / 164
清末蘇州名妓金鳳 / 175
沙曼翁以誠待友 / 178
瀋三白的胞弟啓堂 / 181
麯園女弟子張貞竹 / 186
《李超瓊日記》五題 / 192
汪異三吃河豚 / 212
文乘之死 / 216
下輯 煙雲錄
徐枋與湯斌 / 223
從《林則徐日記》看清朝中期的通信方式 / 228
《純常子枝語》的稿本 / 234
鄧邦述與“三李堂” / 238
曾國藩傢書論方苞 / 241
《許寶蘅日記》中的宣統故事 / 245
許寶蘅與《讀書堂西徵隨筆》 / 249
呂思勉談《古文觀止》 / 253
翻譯傢項星耀的少作 / 256
俞平伯的詩 顧頡剛的手 / 261
夏承燾評陳寅恪《評〈長恨歌〉》 / 267
文育山房買簽名本《人之窩》記 / 273
《狂歡之夜》的《奔》 / 276
彭子岡的一篇少作 / 280
“汪原放君已經成瞭古人瞭……” / 284
王文濡與蘇州毓元學堂 / 287
《鄭孝胥日記》所記商務印書館清退日股 / 291
自序
這是一本我新編的掌故小品集,命名為《舞文詅癡》。
我本是不會寫文章的人(當然,沒有人生來就會寫文章),卻慢慢弄成以編文章和寫文章為生,真是做夢也沒有夢到,卻
也歡喜贊嘆,認作我人生不易之軌跡。怎麼辦?學著寫。十餘年來,埋頭讀書寫作,一寫就寫瞭很多,承編者、讀者不棄,至今已問世六冊,這是第七冊瞭。北齊顔之推 《顔氏傢訓•文章》說:“吾見世人,至無纔思,自謂清華,流布醜拙,亦以眾矣,江南號為詅癡符。”纔思有無,醜拙與否,還俟讀者品評。
且再作一迴詅癡符吧。
書分兩輯,上輯如夢記,下輯煙雲錄。如夢記所收文章,都是講人的故事,一鱗半爪,片言隻語,都是碎片。人生如夢,
可不是麼?煙雲錄所收文章,都是講書的故事,書的得失生滅,於人更是煙雲過眼,在此擷取雲霞一片而已。
高長虹談他與景宋的交往
高長虹寫於1940 年,刊於當年9 月1 日《國民公報• 星期增刊》的《一點迴憶:關於魯迅和我》一文,有專節談到他和景宋的交往,這也是他所有文字中直麵這一段人生,並談得最耐心而詳細的:
一天的晚上,我到瞭魯迅那裏,他正在編輯《莽原》,從抽屜裏拿齣一篇稿子來給我看,問我寫得怎樣,可不可以修改發錶。《莽原》的編輯責任是完全由魯迅擔負的,不過他時常把外麵投來的稿子先給我看。我看瞭那篇稿子覺得寫得很好,贊成發錶齣去。他說作者是女師大的學生,我們都說,女子能有這樣大膽的思想,是很不容易的瞭。以後還繼續寫稿子來,此人就是景宋。我那時候有一本詩集,是同《狂飆周刊》一時齣版的。一天接到一封信,附瞭郵票,是買這本詩集的,這人正是景宋。因此我們就通起信來。前後通瞭有八九次信,可是並沒有見麵,那時我仿佛覺得魯迅與景宋的感情是很好的。因為女師大的風潮,常有學生到魯迅那裏。後來我在魯迅那裏同景宋見過一次麵,可是並沒有談話。此後連通信也間斷瞭。以後人們所傳說的什麼什麼,事實的經過卻隻是這樣的簡單。景宋所留給我的唯一印象就是一副長大的身裁。她的信保留在我的記憶中的,是她說她的性格很矛盾,仿佛中山先生是那樣的性格。青年時代的狂想,人是必須加以原諒的。可是這種樸素的通信也許就造成魯迅同我傷感情的第二次原因瞭。我對於當時思想界那種隻說不做的缺點,在通信中也是講到的。後來我問瞭有麟,景宋在魯迅傢裏的廝熟情形,我決定瞭停止與景宋的通信,並且認為這種辦法是完全正確的。
這段文字其實說瞭他和景宋關係的四個階段:知道並賞識景宋的文字;兩人通信;兩人在魯迅傢裏見麵;兩人斷絕通信。
1925 年前後(筆者按:《魯迅日記》1924 年12 月10 日高長虹到魯迅傢裏拜訪),魯迅辦《莽原》時,高長虹和魯迅互動頻繁,魯迅很賞識高長虹,主要是高長虹的思想在某些方麵和魯迅相當契閤,如受尼采影響這一麵。高長虹的見識也很不錯,譬如這次,魯迅和高長虹都激賞景宋的文章,認為:女子能有這樣大膽的思想,是很不容易的。景宋的這篇稿子大概是《莽原》
周刊的第五期上的《懷疑》一文。隨後,高長虹得意瞭一番,景宋竟主動和他聯係,要買他的詩集,這本詩集高長虹沒說是哪本,隻說是“同《狂飆周刊》一同齣版的”。這本詩集應該是《精神與愛的女神》,1925 年3月齣版。景宋寫信給他,要買此書,並且對他的纔華錶示贊賞,於是兩人通起信來,一來一去,高長虹說通瞭八九次信( 筆者按:這些信件沒有保存下來,景宋那邊大概自己銷毀瞭),雖然未見過麵,但多少已經熟悉,譬如景宋在信中談起她的性格,說明兩人談得已經有點深度瞭。這是第二個階段。
第三個階段是兩人在魯迅傢裏見瞭麵(《魯迅日記》記載當為1925 年7 月19 日),大概是魯迅在旁邊吧,兩人沒有談話,
景宋給高長虹留下的第一個印象也是唯一的印象,就是身材高大。說到這裏,高長虹突然插入一句話,這句話值得注意:青年時代的狂想,人是必須加以原諒的。單純看,這句話的錶達不清楚,但聯係上下文,則就能明白,高長虹是在說自己的狂想,屬於青年時代的狂想,彆人要加以原諒,即包括魯迅在內。那麼,是什麼狂想呢?即對於景宋的單相思也。
說起來,這單相思也怪不得他。因為魯迅是有老婆的,景宋和魯迅屬於師生,高長虹未必會想到彆的方麵,所以追景宋也閤情閤理,雖然景宋早已心有所屬也。高長虹其實不明白景宋和魯迅兩人之間的真實情況,於是就有瞭嚮荊有麟打聽內情一事,待知道“景宋在魯迅傢裏的廝熟情形”,高長虹纔知道自己無份,及時懸崖勒馬,斷絕通信瞭。
青年時代的狂想,人是必須加以原諒的。這句話,是高長虹談他與景宋關係的文眼,不能輕易跳過的。
在斷絕通信之前,自然有斬斷情絲一節。斬斷情絲是痛苦的,這段時間高長虹在上文敘述中省略瞭,卻很有故事可說。略舉數例,25 年11 月,高長虹在《狂飆周刊》發錶詩《給——》,把魯迅比作黑夜,景宋則是月亮,自己呢,是太陽。結果倒被
魯迅撿瞭個便宜:黑夜當然和月亮在一起的,太陽是真的無份。這是高長虹失察,也是始料不及的。於是最後隻能悻悻地說:“月
兒我交給他瞭,我交給夜去消受。夜是陰冷黑暗。”這首詩是已經知道魯、許師生戀之後,為撫平自己傷痛而寫的。
在這件事發生中,還發生過一件事,即魯迅不讓一些青年們進他的房間,隻在客廳接待,引起瞭青年們的不滿。高長虹
在文章中迴憶說:
到這年的鞦天,魯迅就病起來瞭。一天,尚鉞到我的住所來說,魯迅傢裏開瞭一間客廳齣來,他卻被請在客廳裏瞭,所以他很生氣。我隻幾天沒有看見魯迅,覺得很奇怪。我去看時,不料也被擋在客廳裏……一直到他病好之後,纔恢復瞭原狀。
據魯迅在《兩地書》中說:“我竟從不疑及亥倩之流(筆者按:指章衣萍) 到我這裏來是在偵察我,並且今天纔知道我有時請他們客廳裏坐,他們也不高興,說我在屋裏藏瞭月亮,不容他們進去瞭。”青年人懷疑景宋在內室服侍魯迅,他們來瞭,躲著不見,所以不高興。高長虹的說法似乎認為與魯迅生病有關,因為“病好之後,纔恢復瞭原狀”。不過,也不排除景宋在魯迅病中服侍魯迅的可能性,畢竟關係還沒明朗,魯迅需要照顧到景宋的麵子,不讓外
人看到,很好理解的。
說青年人是在偵察魯迅,也不盡然。畢竟很多年輕人還沒結婚,甚至還沒戀愛,對男女之愛很好奇,特彆是他們的導師魯迅的師生戀,這好奇心不應受到責備,而在戀愛中的魯迅,自然不願被外人打擾,也是當然的事,至於高長虹竟然插上一腳,戀愛中的男人又豈能忍受?魯迅也不例外,他在通信中把這些青年都罵作“壞人”,悻悻之態可見。
高長虹在1940 年寫的迴憶魯迅的文章,這樣談他和景宋之間的交往,還是比較坦誠的。
彆瞭,梁實鞦教授
說梁實鞦英文不好,任誰都不信,興許還會被人罵成白癡。大傢知道,梁實鞦齣身清華留美學校,在美國哈佛大學受教於白璧德教授,迴國後又在山東大學任外文係主任兼圖書館館長,抗戰時,梁實鞦又是國立編譯館翻譯委員會主任委員,他還是《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者,《遠東英漢大辭典》的主編人,怎麼說也不能說他英文不好。
然而,北京大學學生一度曾認定梁實鞦英文不好,而聯閤起來要把他趕下講颱,把他搞得相當狼狽。這是關於梁實鞦的一點掌故,發生在1934 年北大新學年開學初。
1934 年9 月,梁實鞦被時任北大文學院院長的鬍適從青島山東大學聘請到北京大學任英文教授,具體講授英國文學史和
英文詩歌這兩門課程。自1933 年9 月,外國語言文學係主任溫源寜離職後,北京大學的外文係主任一職一直沒有專任,先是由蔣夢麟校長自兼,半年後又由鬍適兼代。這年9 月,新開學的北大學生,得悉鬍適幫他們聘到瞭山東大學的外文係主任梁實鞦任該係教授,他不但齣身清華,留學美國哈佛,還是一位鼎鼎大名的新月派文人,他對罵人甚有研究,曾化名鞦郎齣版《罵人的藝術》。這樣的一位教授,自然使北大學生充滿瞭期待。開學之初,梁實鞦登颱講課,果然引起瞭北大學生的好奇,教室裏一下聚集瞭一百多號人前來聽講,可謂盛況。鬍適聽說瞭,放下一顆心。鬍適與梁實鞦是舊交,辦《新月》月刊,兩人互動更多。這次聘請梁實鞦到北大任教,鬍適曾在傢設宴為他洗塵,以錶歡迎。梁實鞦的學問與見識,鬍適知道得很清楚,哪會有錯?
然而,很快的,北大學生對梁實鞦的課就有瞭諸多不滿。
據《梁實鞦在北大》(署名BF,見於《大學新聞周報》第一捲第一期)一文說:
首先梁先生來上課時用中國官話講解英國文學史,就引起英文係同學的不滿意。據學校當局說:這是為普遍起見,所以梁先生之不用英語講解英文,好像是為瞭顧全彆係的同學也得有個機會受梁先生的教。並且還有人例舉周作人先生之講日本文學史不用日本語,就是先例。其實據同學們多方的探察,纔知梁先生雖然滿腹文章,號稱精通英文文學者,他實在是不能用英語講授,所以英文係二年級的同學們於聽覺的訓練上就失掉瞭一個機會!這還是其一,梁實鞦對學生的態度,也使曾受教於純用英語上課的溫源寜的外文係學生失望。
第一堂英國文學史,他(梁實鞦)就嚮同學先述他的態度。他的大意謂:“我嚮大傢講這門課程,其材料的來源我不告訴大傢。假如你們有看書看得多者,知道這是從何處節取來的,也沒多大關係,總之,我就照著這樣講下去。”……後來梁先生上英文詩的課堂,又宣明他的態度,他說:“我教你們讀詩,就是讀詩而已。至於詩的內容,詩的音調,如何去鑒賞,我都不照(教?)。”像梁先生這樣大的口氣,同學們如何受得!英文係二年級的同學們不乾瞭,他們必須趕這個梁實鞦走路,如果他不走,就不惜罷課。經過商議,同學們給梁實鞦寫瞭一封英文的“哀的美敦書”,這裏翻譯成中文:
梁教授:
從你上周二、上周三的演講來看,你對文學和詩歌研究的態度我們難以接受。為瞭避免咱們之間的爭論,我們決定不再多說瞭,再見,梁先生。這是我們對你的最後通牒。你最好不要再齣現在我們麵前,如果你不信我們的話,我們將罷課抗議。
英語係二年級
這封信要言不煩,寫得相當直接乾脆,有你沒我,有我沒你。同時,大傢又在講堂上貼齣通知,凡是梁實鞦來上課,我
們一律罷課。梁實鞦年少氣盛,接到這封來者不善的哀的美敦書後,二話不說,馬上“自行解任退聘”,並把這封氣勢洶洶的信拿到鬍適麵前。
文學院院長鬍適哪能坐視眼下發生的事情,梁實鞦是自己聘請來的,又是自己的朋友,不到一個月就被學生莫名其妙地趕走,攸關自己的顔麵,更是對鬍適權威的公然挑戰。第二天,文學院揭示處貼齣一張布告,乃是對學生驅梁作齣的反應,布告署名鬍適,還蓋上瞭印章。
各係學生:
對於課程、學業,如有意見,均可由個人簽名負責嚮院長及係主任陳述。倘有用匿名函件,攻訐教員或用匿名揭帖,鼓動罷班者,一經查實,定行嚴懲。
鬍適
鬍適隨即召集英文係二年級全體同學談話,要他們推齣五個代錶,進行磋商。鬍適臉色嚴峻地追問:這封信是誰寫的?
是我們全體同學的意思。鬍適一聽是大傢的意思,隨即放下緊張的情緒,問大傢原因。知道大傢對梁實鞦的不滿後,鬍適“態度和平瞭,嚮大傢鼓勵一番”,然後,鬍適嚮大傢保證:梁實鞦教授的英文水平極佳,大傢肯定誤會瞭。要梁教授用英文上課,完全沒問題。不過,你們必須釋放善意,讓梁教授放棄辭職的念頭,迴任英文係教授。
鬍適拿齣“一張辭意婉轉的條子,要五代錶簽字,五代錶把字簽瞭,意在要梁先生迴任”。就這樣,這次驅梁事件和平結束。
梁實鞦戒慎恐懼,改變瞭此前對北大學生的態度,改用英文上課,終於重新贏得瞭北大學生的尊重,鬍適也在不久之後,
任梁實鞦為外國語言文學係主任。此事《鬍適日記》隻字不載,隻有9 月17 日,梁實鞦約吃飯的記載。聯係學生緻梁信“上周二、上周三”的內容,據此分析,梁實鞦約吃飯應該就是為這個事情,而學生對梁實鞦的不滿就發生在9 月的上中旬。
這個故事,刊於當年10 月5 日的《大學新聞周報》,題目是《梁實鞦在北大》,還有兩個副題:
來哉!新月派文人底桂冠夠多麼漂亮!
險矣!一封匿名信,同學們要請他farewell !
從“來哉”一詞來看,這位作者大概來自江南。
(感謝宋希於先生為我翻譯瞭上文所引的北大學生緻梁實鞦英文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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