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读:
引 子
天色渐暗,小女孩觉得很冷。刚刚还是那么美好的一天——绚烂的灯光、华美的衣饰以及流星雨般的焰火,犹如童话故事一样神奇。但是现在,一切均已化为泡影,所有事情都乱了套。她透过树间的缝隙向上看,树枝低垂得似乎要压到头顶。然而,现实并不像《白雪公主》,亦不像《睡美人》。这里并没有王子,没有骑着帅气白马的人前来英雄救美。这里只有一片漆黑的夜空和暗影中的妖魔鬼怪。她听到灌木丛中小动物们发出的沙沙声,还有向她渐渐走来的沉重的脚步声。她擦了擦依然挂着泪痕的脸颊,虔诚地祈祷她能像《勇敢传说》中的公主一样,孤身一人处于深林之中依然不会感到害怕。但黛西还是害怕了。
实际上,黛西吓坏了。
“黛西?”有一个声音传来,“你在哪里?”
那个脚步,步步逼近;那个声音,满是愤怒。“你躲不了多久的。我会找到你的。黛西,你知道的,不是吗?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在故事开始之前,我要先声明一点。你不会喜欢我要说的话,但是相信我,这类案子我办过很多件了,多到我懒得强迫自己来记住。像孩子失踪这样的案件,十之八九与他家附近的人有关,包括家人、朋友、邻居和同一社区的人。请别忘记这一点。不管他们看上去多么忧心如焚,案情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知道是谁干的。他们可能没意识到,或尚未意识到,但其实他们知道。
他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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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20日,凌晨2时5分
牛津运河区庄园
人们说购房者进门只需三十秒就能决定是否要买下这栋房子。相信我,普通警察连十秒都用不了。实际上,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走进房门前早已展开判断。我们不是在考量房子,而是在考量人。所以,当我们把车停在巴治克洛兹街区5号门外时,我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心里有数。人们过去常把这里称为“行政级别豪宅”。据我所知,现在依旧如此。他们这些人有钱,但并没有理想中那样多,否则他们就会买一栋真正的维多利亚式别墅,而不是在位置不佳的运河这一侧买一栋毛坯的新庄园复制品。这些房子有同样的红砖、同样的落地窗,然而花园很小,车库很大,也并不完全是复制品。
身着制服在前门站岗的警察告诉我,他们已经对这栋房子和花园做了必要的搜查。我们曾无数次在床下或衣柜中找到了孩子,次数如此之多,你一定会感到震惊。他们不是丢了,而是藏了起来。那些案件的结局多数令人不太愉快。不过,我们在这里所面对的案件似乎与上述所说不同。执勤的巡警一个小时前叫醒了我,告诉我说:“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这么早给你打电话,但是在这么晚的夜里,当事人又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感觉一切都不对劲儿。因为那个孩子的家里正在办一场聚会,所以人们在报案前早就开始找她了。我真的不愿意惹你发火。”事实上,我没有。我是说,没有发火。坦白地讲,换作是我,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警探,房子后面恐怕是焰火燃放区域。”门口巡逻车上的警察说,“人们一定游荡了一晚上。到处都是燃尽的烟花,还有孩子们。警探,我没看到取证官在那里有什么鬼收获。”
这下好了,我心想,太他妈妙了。
吉林厄姆按响了门铃,我们站在门口,等待着。他紧张地将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出警多少次都没用,你永远不会习惯这种紧张的情绪。当你习惯了,你也该辞职了。我疲惫地深呼几口气,回头环顾克洛兹街区周围。尽管此时是凌晨2点,但几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有些人站在自家楼上的窗边往外看。两辆巡逻车停在对面有自行车轮压痕的矮草丛上,车灯闪烁着,几位疲惫的巡逻人员正尽力让围观群众保持适当距离。各家门阶上还分别有其他六名警察,他们正在和邻居谈话。然后前门开了,我猛地转过身。
“梅森夫人?”
她比我想象中要胖。双下巴正在成形,而她一定还不到……大概三十五岁?她在礼服外面套了一件羊毛衫,一件暗橘色的印着豹纹的袒肩露背羊毛衫,颜色和她的头发十分不搭。她向下望了一眼街道,然后把身上的羊毛衫裹得更紧了。不过天气一点儿也不冷,今天气温高达90华氏度[1]。
“梅森夫人,我们是英国刑事调查局的。我们能进去吗?”
“你们能脱掉鞋吗?我刚打扫过地毯。”
我一直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买奶油色的地毯,尤其是在有孩子的情况下,但是现在争论这个似乎并不合时宜。于是我们像两个学龄儿童一样,弯下腰解着鞋带。吉林厄姆递给我一个眼神:门边有一排挂钩,上面分别贴着写有家人名字的标签,一家人的鞋按照大小和颜色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毯边。我的天。
脱掉鞋子竟会影响我的大脑,这真是个奇怪的念头,但只穿着袜子走路的确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业余警察。这可不是个好开始。
客厅里有一个拱门,穿过它就可以去到设有早餐吧台的厨房。厨房中有几个女人正在窃窃私语,对着茶壶大惊小怪,她们的聚会妆容在霓虹灯下黯淡无光。梅森一家坐在一张长沙发的边缘上,沙发大得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他们是巴里·梅森、莎伦和儿子利奥。利奥凝视着地板,莎伦凝视着我,而巴里已经一塌糊涂。他打扮得像个千篇一律赶时髦的老爸——下身穿着工装裤,留着稍显夸张的刺头,上身穿着略微扎眼的花衬衫,并未塞进裤子中。他大概想装扮成三十五岁,但他深色的头发是染过的,我怀疑他至少比妻子大十岁。并且很显然,一家人的衣服都是妻子买的。
当一个孩子走失时,你的心情会变得五味杂陈:愤怒、恐慌、否定和内疚。无论是单一的情感,还是多种情感混合,我都见过。但是,巴里·梅森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那是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表情。至于莎伦,她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导致指关节都发白了。
我坐了下来。吉林厄姆则依旧站着。我想他是担心沙发无法承受他的体重。他一边把衬衫领口拉得离脖子远一点儿,一边希望没人注意到他。
“梅森夫人,梅森先生,”我张口说道,“我理解你们现在的心情,但关键是我们要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我确定你们对此已经有所了解,前几个小时真的非常关键,我们知道得越多,越可能将黛西安然无恙地找回来。”
莎伦·梅森拉扯着一根从羊毛衫上脱出的毛线:“我不知道还能对你们说什么。我们都已经告诉另外那位警官了……”
“我知道,但或许你们可以再跟我说一遍。你说今天黛西和往常一样去上课,之后回到这栋房子里,直到聚会开始。她没有出去玩吗?”
“没有。她在楼上自己的卧室里。”
“关于聚会……你能告诉我来访者都有谁吗?”
莎伦瞥了一眼她的丈夫,又瞟了一眼我:“住在克洛兹街区的人。孩子们的同学,还有同学的父母。”
那么是孩子们的朋友,不是莎伦的朋友,也不是他们夫妻俩的朋友。
“那就是……大概四十人参加?这个人数合理吗?”
她皱了皱眉:“没那么多。我有个名单。”
“如果你能把它交给吉林厄姆警官,那会非常有帮助。”
吉林厄姆短暂地从他的笔记本里抬起头看了一眼。
“你上次见到黛西,准确地讲是什么时候?”
巴里·梅森还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我说的话。我转向他。他一直拧着他手中的玩具狗。我懂他的悲痛欲绝,但他看上去像是在拧绞那只狗的脖子,这景象令人胆寒。
“梅森先生?”
他眨了眨眼。“我不知道,”他没精打采地答道,“也许是11点?我整晚都稀里糊涂的。忙得团团转。你懂的,客人很多。”
“但是直到午夜你才发现她不见了。”
“那时我们觉得该让孩子们上床睡觉了。客人开始离开。可我们找不到她了。我们到处找,给能想到的每个人打电话。我的小女儿……我漂亮的小女儿……”
他开始哭泣。即便时至今日,面对哭泣的男人,我依然束手无策。
我转向莎伦:“梅森夫人,你呢?你上次见到女儿是什么时候?是在放烟花之前还是之后?”
莎伦突然抖了一下:“之前,我想。”
“烟花是什么时候开始放的?”
“10点。趁着天黑就开始了。我们不想搞得太晚,因为会惹上麻烦。别人会向政府举报你。”
“这么说你上次见到黛西是在10点以前。那是在花园里,还是在屋内?”
她迟疑了一下,皱着眉说道:“在花园里。她整晚都在到处跑,活脱脱的舞会之花。”
顺便一提,我好奇自己有多久没听到有人使用那个短语了。“那么,据你所知,黛西情绪很好,没有什么令她感到烦心的事情?”
“没有,没有任何事。她一直很开心,大笑着,跟着音乐跳舞。女孩子就那样。”
我很好奇黛西哥哥的反应,于是瞟了他一眼。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做思考状。
“你最后一次见到黛西是什么时候呢,利奥?”
他耸了耸肩。他不知道。“那时我在看烟花。”
我对他微笑:“你喜欢烟花吗?”
他点点头,并没有直视我的眼睛。
“你知道吗?我也喜欢。”
他抬起头,用飘忽的眼神瞥了我一眼,然后再次低下头,开始用一只脚摩擦地毯,在绒毛地毯上画圈。莎伦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腿。他停了下来。
我再次转向巴里:“我得知,花园的侧门当时是开着的。”
巴里·梅森坐直回去,突然戒备起来。他用力地抽了抽鼻子,然后用手抹了它一把:“你不能每隔五分钟就跑上跑下地去开门,不是吗?侧门更方便人们出入,这样屋内不会那么混乱。”他瞟了一眼他的妻子。
我点点头:“当然。我看到花园背靠着运河。你们有门通向纤道吗?”
巴里·梅森摇摇头:“没门儿!政府不会允许人们这么做的。他不可能从那儿进来。”
“他?”
他再次移开目光:“不管是谁。就是那个劫走她的混蛋。那个掳走我的黛西的混蛋。”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我的”,并在旁边标记了一个问号:“但你其实并没有亲眼看见一个男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呜咽起来,之后望向别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没有,我没有看到任何人。”
我粗略地浏览了一遍我的文件:“我有一张黛西的照片,是你给戴维斯警长的。你能告诉我,她昨晚穿的什么吗?”
一时间,他默不作声。
“是一件化妆裙,”终于,莎伦说话了,“孩子们穿着化装舞会的衣服,我们觉得那么穿很漂亮。黛西打扮得和她的名字一样。”
“对不起,我没理解你的意思。”
“雏菊。她穿得像一朵雏菊[2]。”
我察觉到了吉林厄姆的反应,不过我故意没有看他:“我明白了。那么她穿的是……”
“一条绿色裙子,以及绿色连裤袜和鞋子,还戴着一条印有黄蕊白花图案的头巾。这套衣服是我们从冯特奥维尔大街上的一家商店租到的。即使只是租用,也花了大价钱,还支付了押金。”
她支支吾吾的,叹了口气,然后握紧拳头捂在嘴上,肩膀颤抖着。巴里·梅森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妻子。她在呜咽,身体在前后摇晃。她告诉丈夫一切并不是她的错,她并不知情。他开始抚摸她的头发。
又是一阵沉默。突然,利奥缓缓向前移动,从沙发上溜了下来。他身上的所有衣服对他来说似乎都显得略大,以至于你很难从袖口看到他的手。他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他的手机。手机上是一个视频的定帧画面。画面上黛西穿着她的绿裙子。毫无疑问,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孩。我按下播放键,观看她在镜头前跳舞的画面,视频持续了大约十五秒。她浑身上下洋溢着自信和活力,透过两英寸[3]的屏幕都能感受得到。视频停止时,我查看了录像标签。这个视频是三天前拍摄的。我们的第一块幸运拼图。我们不常得到这样的最新资料。
“谢谢你,利奥。”我抬眼看了看正在擤鼻涕的莎伦·梅森:“梅森夫人,我把我的手机号给你,你能否把这个发给我?”
她无力地摆摆手:“噢,我不指望那些东西了。利奥可以发给你。”
我瞥了他一眼,他点点头。他的刘海儿有些长,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眼睛是深色的,和他的发色一样。
“谢谢你,利奥。你这个年纪的人一定很精通手机。你多大了?”
他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十岁。”
我转向巴里·梅森:“黛西有自己的电脑吗?”
“想都别想。如今,关于孩子们上网的问题,相信你也有所耳闻。有时候我会让她用我的电脑,不过我得和她在同一个房间里。”
“所以她不用邮件?”
“不用。”
“那手机呢?”
这次是莎伦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们觉得她还太小。我告诉她圣诞节的时候可以拥有一部手机。那个时候她就九岁了。”
这样的话,找到她的机会又少了一个。不过这一点我不会说出来。“昨晚你有看到黛西和什么人在一起吗,利奥?”
他张了张口,又摇了摇头。
“或者在昨晚之前……有没有什么人在附近徘徊?任何你在上学或放学路上见过的人?”
“我开车载他们上学。”莎伦厉声说道,仿佛那么说能解决我的疑问。
然后门铃响了。吉林厄姆合上笔记本:“是犯罪现场执法官。抱歉,我是说犯罪现场调查官。我总忘记我们都换了现代化的名字了。”
莎伦困惑地看了看她的丈夫。“他是说取证官。”巴里说。
莎伦问我:“他们来这儿干吗?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知道,梅森夫人。请你不要惊慌。他们只是例行孩子失踪时的标准流程。”
吉林厄姆打开前门,让他们进了屋。我马上就认出了艾伦·查洛。他在我工作几个月后就开始了目前这份工作。他老得很快,上身瘦小,腰间赘肉横生。但是他很专业,相当专业。
他朝我点头示意。我们之间不需要寒暄。“霍尔罗伊德去车里取工具箱了。”他迅速地说,身上的塑胶外衣咯吱作响。太阳出来时穿着那件衣服简直就是炼狱。
“我们先从楼上开始,”他一边说着,一边戴上手套,“天一亮再出去。我看到媒体还没来,祈祷他们有点儿怜悯之心吧。”
莎伦·梅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不希望你们在她的房间里东摸西碰……乱翻她的东西……把我们当成罪犯……”
“这不是完整的取证搜索流程,梅森夫人。我们不会弄乱任何东西。我们甚至不需要进入她的房间。我们只需要她的牙刷。”
因为牙刷是最好的DNA获取来源。因为我们可能需要用DNA来匹配她的身体。但是这一点,我依然没有说出来。
“我们会将搜索范围扩大至花园,以防劫走她的人留下了任何可能帮助我们识别他身份的物证。我相信你会同意我们那么做吧?”
巴里·梅森点点头,然后伸手推了一下妻子的手肘:“我们最好让他们做他们的工作,嗯?”
“我们会尽快安排家庭联络官陪同。”
莎伦问我:“你说‘陪同’是什么意思?”
“他们会来这儿,确保我们得到任何消息时能及时通知到你们,并且在你们有任何需要时随叫随到。”
莎伦皱了皱眉:“什么,这儿吗?在房子里面?”
“是的,如果你同意的话。他们训练有素,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不会打扰到——”
然而她已经在摇头了:“不。我不希望任何人来这儿。我不想让你们这些人监视我们。明白了吗?”
我瞟了一眼吉林厄姆,他微微耸了一下肩。
我深吸了一口气:“当然,这是你们的权利。我们会指派我们团队中的一员作为你们的联系人。如果你改变了主意——”
“不,”她马上说,“我们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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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