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季宇

认识肽频是在96年岱山湖笔会上。那是《清明》、《安徽文学》主办的一次大型笔会，全国各地来了三四十位作家，大家欢聚一堂，气氛热烈。在笔会闭幕的篝火晚会上，长相文质彬彬的肽频却变得相当奔放，这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以后不断读到他的诗文。他还给我寄来了他的诗集，写得相当出色，颇有才气。现在读到他的散文集《隐喻的眼神》，更是感到一股清风扑面而来，欣喜油然而生。

这本散文集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其中写得最为出色的要属抒情性散文。从他渴望重回故乡的“身体”到“春天生长的动词”，从记忆中的“乌鸦”到“最后的天鹅”，肽频在人文与自然的双重世界里奔行，像一位无剑而行的思者，用富有激情的思考来为这个缺少抒情的时代，描绘出更多的生命原色与人文原野。如，他的《在秋天，让身体重回故乡》：“离开故乡后的每一步，实际上，故乡都是以一种生命的形态，化为我的身体之中了。它构成坚实的精神史，变成了一次奇遇，一次爱情，一次痛苦，一次遗忘，一次搏斗。人像身体被展览着，不需要墙壁。不像小时候，仅仅为了征服一次黑暗，就可能要花费大半夜的时光，而现在我们花费最多的地方是在人与人的缝隙里穿行。”作家对大地精神原点的回归意识，让人看到了当前散文创作中难能可贵的“真”字。再听听他的春天：“人可以听风而知季节，听雨而知绸缪，听雪而知丰稔，听春而知奋发……听天与人，心与心，物与物的互动，听信心的坚定不移和智慧的脱颖而出，听一种意外的、让你大喜过望的启迪与提示，使春天变为每一个人、每一棵草、每一条河、每一粒种子、每一个思想都可以感知的细胞意义上的春天”（《听春》）。这是富有个性而充满活力的语言，季节已成为另一种生命的代言人。“一路向东，这是以一座城市为坐标原点的。我所居的城市位于中国的偏东位置，这就给了我更多向东的理由。最后的‘东’是我最想直面的大海了。那里的波涛里藏掖着太多看海人的故事，滩涂、礁石、大海，神话的起起落落，都与大海有关。而我的东方究竟在哪儿呢？一次折返跑式的出游，使我接近了心理意义上的东方”（《从东向东》）。肽频在内心里发出呼唤，呼唤一种精神向往，呼唤一种灵魂的攀升和飞跃。

散文是一种最为自由的文体。之大，可以写天宇，日月江河；之小，可以写纤尘，蚊虫蚂蚁。题材是没有限制的，但内涵的深浅、趣味的迥异却反映出一个作家品位、境界的高低。如今是一个散文创作繁盛的时代，也是一个散文创作泥沙俱下的时代。散文日常化、经验化以及滥情化的结果正在不断消解着它自古以来的传统精神。可喜的是，肽频的散文并没有随波逐流，依然在坚守散文的高品位、高境界。他注重写情，文字饱满、情感丰盈，语言富有张力，而富有哲理的思想渗透其间，更让人读后回味不止。如《会痛苦的树》：“一天傍晚我穿过街心公园回家，突然听到风在呜呜地刮着，我知道那不是起自于树的声音，但那是止于树的声音。那是树的哭泣，是树独立于人类之外的一种孤鸣。所有的树不但有记忆，也懂得痛苦，只是它将这些痛苦发泄在无人倾听的时候。人类没有学会痛苦，树却先于我们学会了痛苦。假如城市改造者站在树的位置替树想一想，或者变成一棵梦中的树，你就会懂得树们的精神世界和情感诉求。树是会痛苦的，也是会思考的，它不像我们人类，动不动就粗暴地发音。”读着这些优美而富有质感的文字，感到作者已经沉入了植物的内心，用一种平等的姿态在与自然对话。从字里行间渗透出的忧患意识和悲悯意识，令人怦然心动。

散文贵在有自己。所谓有自己，就是个性，包括独特的表现方式以及个人生活经验的言说与表达。这是现代散文形式的一种基本要素。巴金说过：“我的任何一篇散文里面都有我自己。”郁达夫则干脆将作家的个性，称之为“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阅读肽频的散文，不难发现它的个性所在。无论写父亲（如《父亲的遗产》、《门槛》、《背诵父亲》），写记忆中的物事（如《老屋短记》、《草野上的江湖》、《一地槐花》），还是写特定的生活体验（如《一个人的家》、《两个月亮爬上来》、《从一扇窗口看见雪夜》，都凝结了他自己独特的记忆路线图，荡漾其间的是他自己特有的发现和表达。然而，肽频在追求个性写作的同时，并没有忽视个人情感与读者受众的精神对接，注意将个性写作与个人写作区别开来，这是值得赞赏的。

收录在本集中还有相当数量的游记散文。游记散文是当前散文界的一个大品种，也是最难写好的一个品种。肽频在写作这一类散文时，十分注意将视角转移到人文地理领域，打破以往的“地理话语”那种单调、沉闷的“导游式”格局，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审美模式。如《徜徉在绿的历史里》，使静态历史、地缘资料“活”起来、“动”起来，大幅度地描绘了他置身文化景观当中的思考。再如《一头牛的村庄》：“中午时分，我们告别了宏村，但是我们一直不能告别由宏村衍生出来的历史。一头牛是那样真实地站在我们面前。在田野山川之间，牛是一个最高的形象，也是一个最有生命力的词。人与牛的对应，构成了今天的宏村……”作者站在人与生命，自然与哲学的高度诠释宏村的要义。在他的游记散文里，我们不但看到染过秋风秋雨的山林、牧场、草原、田野、树木，一片黛绿，一片金黄，具有版画般的质感，油画般的绚丽，而且还能感受到时代前进的潮声，感知到生命新鲜而翠绿的色彩。语言流畅，一路奔涌，或雄厚有力，或优雅精致，而对生活的深度思考，又使文字具有了一种思想的力量。

肽频还很年轻，他的创作之路还很长，但以他现在对文学的执著和追求，他的未来不可限量。我相信也期待着他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是为序。

2008年7月1日于同济大厦

（作者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