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這兩個傢夥是誰?
2001年 柏林
我齣生在一個叫颱灣的島。
流浪瞭20年,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的是兩尊神像:一個叫順風耳,一個叫韆裏眼。它們是海神媽祖的“保鏢”,關係著一個傢族的秘密。母親和心如阿姨都知道它們的故事,卻並不知道是我帶走瞭它們。那時,我還不知道我懷揣著一個日後追尋不止的真相。
02 那隻叫yes的狗去瞭哪裏呢?
2001年 颱灣颱北
鄰居都是當年跟蔣介石一起從湖北、湖南遷颱過來的國民黨將軍,或者一些四川江蘇的國民大會代錶。在那些年代,他們去陽明山開會討論時局問題,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所討論的早已人事全非,而且他們再也不屬於那裏瞭。
他們全是“正派人傢”,隻有我們什麼都不是,也沒有人理會這個經常吵吵鬧鬧哭哭啼啼的住傢,一個沒有男人的住傢。很多年我們幾乎都沒有看過自己的父親。
03 天公聽不懂外國話
2001年 颱灣颱中
“你們來得正好。”我們纔踏進外婆傢,心如阿姨就從抽屜裏取齣一個寫有“遺囑”的信封。我又好奇又緊張,正想打開來看時,心如阿姨打斷我,她堅定地看著我說:
你先不要看,你一定先要親手交給你母親。
04 要是你知道我以前多麼孤單
——外婆三和綾子的故事
1930年 颱灣基隆港
自日本姑娘三和綾子踏上颱灣的第一步,便不知未來的命運如何迎接她:
綾子自幼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吉野的齣現成瞭她離開舅母傢的第一根稻草。誰知,來到颱灣後,她見到是一具死於“霧社事件”的無頭屍。因為一場瘧疾,她認識瞭颱中青年林正男,並在吉野死後的一年與其結婚瞭。過瞭10年風平浪靜的生活。1942年,太平洋戰事開始對日軍不利,林正男為瞭自己的飛行夢想誌願從軍,與一群颱灣兵前往菲律賓。
這時,林秩男齣現在她的麵前,綾子也纔明白:他們原來是一樣的人。
05在外婆的房間
2001年 颱灣颱中
我很怕外婆,曾暗中計劃逃走,但我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包括心如阿姨。
有一天,我試著執行我的計劃,打算先走到我自己心裏的邊界——小土地公廟。我走瞭很遠,已經遠離瞭邊界,一直走到一座小橋,我站在小橋上往下看,發現橋下有個小坡,撥開比我還高的雜草,繞到橋柱後,卻看到石墩上背坐著兩個大人,他們正在談話。我要上坡時,卻聽到外婆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一絲哀怨繕我爬迴小路,離開這座小橋,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這件事。
06 駛飛輪機,你駛去水田啦!
——外公林正男的飛行夢想
1946年 南洋群島
林是一個飛行和尚。幼時的他堅持著在日文書店中買下飛行雜誌,父親最後終於為兒子付瞭錢,並詛咒般地說著:“駛飛輪機,你駛去水田啦!”而後,林終於平穩地飛上瞭藍天,他沒想到的是卻一頭紮進瞭日本侵略戰爭的泥潭,身陷所羅門群島戰場。
高射炮射來時,正走在森林沼澤上的林應聲倒下。那時大約是淩晨一時光景,頭頂上爆發瞭一發照明彈,另一發信號彈打進棕櫚林中,放齣一陣眩目的綠光,然後樹林中爆炸聲四起,棕櫚樹起火燃燒、倒塌,不知誰受傷的慘叫聲高過一切的噪音。他覺得整個人頓時飄浮起來,然後重重摔在濕地上,他以為他死瞭。
07 要買金針菇嗎?
——二叔公林秩男逃山的日子
1947年 颱灣颱中
“颱灣民主自治同盟”的成員林秩男被迫四處逃難,藏在山上一個小廟裏。國民黨的清鄉活動化明為暗,他們全被通緝瞭。
林秩男開始雕刻媽祖像和兩個部將時,隻是窮極無聊,他從來沒有雕刻過任何雕像。他一雕起來便興緻勃勃,十幾個夜以繼日下來已雕齣一個完整的形狀。他的媽祖乍看有點像綾子,尤其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他想他為什麼不刻綾子呢,但他花瞭兩個星期卻刻不齣來。
08 靜子母親與心如阿姨
——一對不說話的姊妹
1998年 颱灣颱中
靜子母親在少女的時候知道一個秘密。
有一天她獨自齣門,在路上看到一個眼熟的男人駕著牛車,他停下來載她。在路上,男人突然迴頭問她,“你不就是綾子的女兒嗎,不認得我嗎?”她搖搖頭,因為飄雨,手上撐著一把紙傘,很擔心傘麵飛走。“我是大樹仔啦,你們傢的事哪一樣我不知。”靜子覺得他錶情猥瑣,打算下車,男人卻說:“彆急,是不是跟你阿母一樣趕著要去偷客兄?”
很多年後她纔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男人使母親活下來。那個男人使綾子母親活下來,但也使她生不如死。
09 在母親的房間
2001年 颱灣颱北
父親單身到颱灣來,他沒有親戚,隻有幾個當初在軍隊認識的同胞。他們也都是孤傢寡人從大陸來到颱灣,好像多年來都努力把悲戚藏起來,努力地過著正常生活,但是一不小心便支持不下去。
而母親,隻剩下她的畸零母親和弟妹。外婆每天在陰暗的房間燒香祭拜媽祖,她的兩個兒子都變成遊手好閑的流氓或通緝犯,至於心如阿姨,我的母親說:“彆提她,她不是我妹妹。”
10 請問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母親靜子的愛情
1940年 颱灣颱中
靜子感覺到命運從未眷顧她:在母親的反對下,她依然選擇瞭身為阿山仔的二馬。婚後沒多久,二馬與蘇姓女子同居,被人誣陷關進瞭警備司令部,到最後他被大陸的親人拋棄,疾病纏身,她不得不把他再接迴颱灣照顧。
一次她疲倦地睡在他的床邊,半夜突然醒來,發現他在等著她醒來,以便和她說話。那是第一次她覺得他完全屬於她,他心裏真的沒有任何人瞭,而她卻如此悲哀憤恨:來生,最好不要認識他瞭,不但不要再當女人,且無論如何都不要再做二馬的妻子。
11 現在隻能問媽祖娘瞭
——外公林正男失蹤那一天
1948年 颱灣颱中
後來她也知道瞭,綾子外婆從來沒放棄過尋找丈夫的念頭。綾子最擔心的事情是萬一丈夫早已死去,屍體不知下落,又一直未安葬,會變成沒有歸宿的鬼魂。綾子想過把那隻皮箱當成丈夫的遺物,加上當年她保留的一撮頭發和指甲,一起葬在她買下的墓地。但綾子外婆沒那麼做,萬一林正男外公還活著呢?她似乎希望他還活著。
事情便這樣拖延下來。然後綾子去世瞭。
12 留下來吧,彆走
——父親二馬“跟隨”蔣介石到颱灣
1948年 安徽當塗
1987年,颱灣開放民眾到中國大陸旅行、探親。父親也準備一個人迴老傢終老,把日用品及他買來的黃金全塞進皮箱裏,他說,你們不要留我。
就在父親提著行李往外走時,原來在樓上避不見麵的母親突然衝下來,“你有種就不要迴來,你若再迴颱灣就是狗娘養的!”母親對著父親大吼,她把那本父親經常翻閱的《聖經》丟嚮父親,《聖經》的硬殼封麵剛好擊中玻璃,“砰”一聲玻璃全碎瞭。
13 兄弟,這怎麼說呢?
——父親二馬的外遇和冤獄
1972年 颱灣颱北
在西寜南路的保安司令部。坐在二馬對麵的刑警姓姚,對他客氣有禮,他們在密室裏談瞭三個小時。他剛剛為二馬叫瞭一碗麵,又泡瞭一杯熱茶給他。那個姓姚的人是安徽人,他們談瞭許多傢鄉的事及認識的人,然後,姚便繞著二馬在南京求學的時代問問題。他說治安單位需要嚮他查證一些數據。
二馬走進警局前,原本有一絲疑懼,在吃完熱湯後,疑懼逐漸消失。
14 他們現在都翻身瞭
——父親二馬離開大陸的那一年鼕天
1949年 安徽當塗
土改末期,王鼕青和婆婆魯桂花都被抓進瞭牛棚,男人二馬去瞭颱灣,她需要一個人來承擔目前的局麵。
她從樓上往下說話:“娘,多少吃著點。”她希望婆婆吃飯,這樣纔有力氣逃命,但是民兵不準她多話。“娘,聽我的,多少吃一些。”她對樓下喊著,她都聽到自己的迴音,她的婆婆會不會聽齣她的意思呢?她又問起一個民兵,“我的孩子呢?”其中一個好心的人告訴她,“又哭又鬧,你錶親把她接瞭過去。”她安心瞭不少,開始籌備具體的逃亡計劃。
15 颱灣人是怎麼過日子的?
——父親二馬四十年後的返鄉之旅
1987年 安徽當塗
後來每次當他在醫院想起他那一趟長達5年的返鄉之旅,都不得不苦嘆。
他的颱灣傢庭是他40年來的生活,2/3的人生,而大陸的傢庭卻是1/3的生活。他是不完整的人,被切割成兩個部分。他不可能對生活感到滿意,不但這個生活,任何生活,他總是不滿意,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瞭。他什麼人也不是,他像一個不完美的陶器,有個不美的人生痕跡,被工匠隨便一擺,也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16 在父親的房間
2001年 颱灣颱北
多少年以來,父親一直是我的恥辱。20歲離開颱北前,我有瞭一個我所仰慕的男生,對方提齣來去我傢看看,並堅持說,看一個傢的裝潢可以知道那個人是什麼人。最後,他走進傢門隻停留瞭幾分鍾便告辭瞭,從此杳無音訊。
15年後,我帶著德籍男友在療養院見到瞭疾病纏身的父親:說話發抖,歪嘴,整個人瘦瞭一圈,臉上完全找不到當初的英俊。當他讓我從棕色皮箱裏拿齣一本剪貼簿時,我纔知曉父親一直隱藏的真相。
17 在叔公的房間
2001年 颱灣颱中
“這些都是你叔公的作品,這是你們一直想看的媽祖。”心如阿姨對神壇上的媽祖做瞭膜拜的手勢,這是叔公在逃山時一刀一刀為綾子外婆刻齣來的女神。媽祖坐在太師椅上,穿著鳳袍,戴著皇後的冠帶,眼睛微閉,手上握著一隻鳥。
“你叔公還刻瞭兩個媽祖的部將,順風耳和韆裏眼,你母親帶走瞭卻不承認,”阿姨嘆瞭口氣,走齣房間,“真是罪孽啊!”
18 二叔公林秩男的遺囑
1982年 巴西聖保羅
“魂靈是不可能漂洋過海的呀!”那一次你哭腫眼睛這麼說,我怎麼敢忘記!綾子,如果我這一生有悔恨,便是對你。我不但無法在颱灣定居,甚至無法返迴自己的島。而你不願吾兄魂靈不能歸傢,所處之情境比我更為不易,綾子,你是否想過,你的不幸並不是戰爭,也不是國民黨人,你的不幸便是我啊。
19 父親是父不詳
——心如阿姨的身世秘密
1963年 颱灣颱中
心如第一次聽遠在巴西的二叔父提起“二二八事件”,那時,她已經到瞭三十多歲。 心如第一次填寫“父不詳”時,忘不瞭母親有一次抓著她的肩膀:“你不要寫父親林正男,也不要說父親是林正男,好嗎?好嗎?”母親用日文問她,她點頭答應母親,看到母親的眼淚流下來瞭,她想幫她擦去,纔掏齣手帕要遞給媽媽,母親就用力把她抱住,指甲都陷進她的手臂,哭瞭起來。那時她大概纔七八歲吧。
20 阿凸仔叫你來的噢
——韆裏眼與順風耳是我們的媒人
2001年 颱灣颱北
隔天,我的母親若無其事地說,既然你們都對媽祖那麼有興趣,“我們到北投關渡宮上個香吧。”你考慮瞭一下,說你隻能下午去。我看到你臉上有一種曖昧的錶情,我本來不明白為什麼你堅持要下午去,後來纔終於明白。
而這一切如此之快,我甚至來不及覺察,事情全都發生瞭。
21 媽祖迴到她的“保鏢”身邊
2001年 颱灣颱北
我帶著韆裏眼和順風耳四處遷移,卻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裏,也沒想到我以後將有一個自己的傢。我們在颱北舉行喜宴時,心如阿姨來瞭,而媽祖像與她的兩個部將一起擺在婚宴緻詞的講颱上。媽祖好像心滿意足地低首不語,看著我們倆人,她身邊的兩位“保鏢”則護主心切,幾乎要張牙舞爪起來。
22 在林傢墓園
2002年 颱灣颱中
二叔公林秩男終於葬進瞭林傢的墳墓,迴到瞭颱灣。
在綾子和外公的墳碑後麵,我們看著心如阿姨小心地將已經撿骨過的骨壇置入土中,我們一行人不斷地燒銀紙,彷佛怕他們在冥間錢不夠用,那時半邊天都是煙火,天愈來愈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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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