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的目的在想說明形而上學是人類知識中的一種具有特彆性質與特彆功用在文化上是一個不可缺少的東西。作這樣的說明依然是以知識社會學(或稱社會學的知識論sociolog-ical epistemology)為立場。故在未入正文以前必須先討論知識,尤其是概念的知識,因為必如此方見其有社會性。
人類的心必須發展到概念的階段方能成為知識。至於動物有沒有概念以及人類有沒有“概念以前的認知”(Knowledge at the pre-conceptual stage),則讓比較心理學傢、動物心理
學傢、兒童心理學傢去研究。現在完全不管。因為在實際上是不是有一種純粹知覺perception in the purest form)而不雜含有記憶辨彆比較在內;倘其無之即可說知覺就是知識而知覺與概念即沒有鴻溝的分界。誠如斯泰司(W.T.Stace)所說:“吾人不能說齣心如何與為何而構成概念。然其能構成概念則為一zui終之事實。概念構成係思想之基本性質,此為吾人所發見,且應虔誠承認者也。”(We can not say how or why the mind conceptualizes.that it does so is an ultimate fact.Conceptuality is the fundamental nature of thought which we find and which we have to accept with natural piety,見The Thcory of Knowledge and Existence P.49。)所以我們不再嚮概念以前的心理狀態來追問而隻承認這個概念階段之為事實。這是我們討論“知識”時所必須認定的前提。
既說到概念則又必須知道概念有幾個特性。照心理學傢(例如C·Spearman)說概念有固定性(fixity)、顯界性(dis-creteness)與言語性(verbality)等特性。我則以為都是從言語性這一點上而成的。因為必須附在符號上所以變為固定,因為是固定的所以不能有中間的漸接與連續階段,遂成為顯明截分的界限。至於尚有所謂集閤性(compositeness)亦未嘗不是由於言語性所演成的。因為一個概念附在一個符號上則自然會把同一個符號用以指錶許多具體的事物。由此可見人類的思想到瞭有概念的階段。思想與言語完全閤而為一。亦可勉強說這是思想之言語化。須知言語是社會的産物,所以人類的心發達到瞭概念的階段則心意之社會性(sociality of conseci-ousness)自然便成功瞭。
真的性質是隨知識係統而不同,在常識上真就是便(truth as convenience)。未有便(便利)而不真者,亦無法發見有真而不便者,有真而不便者必待科學而後發見。在科學上真就是實(truth as fact),未有實(事實)而不真者,亦未有真而不實者。有真而不實者必待形而上學乃可窺見。在形而上學上真就是好(truth as good)。未有好而不真者,亦未有真而不好者。有真而不好者必自他種知識係統以觀之而後成。
概念有不同的使用遂緻其含有不同的方麵。我們往往以為概念是代錶實物,不問其物是有形抑或無形,其實概念的用途並不限於此。這種代錶實物的我們名、之曰以概念當作東西(concept as entity),又名之曰概念之實體的用法(the sub—stantive use of concept)。至於此外卻另有把概念當作規範(concept as regulative principle),更有把概念當作方法
(concept as methodological assumption),更還有把概念當作所懸的理想或標準。例如在政治思想上本身決不討論到“善”(即如何是好),但處處必以好為標準為原則,以分析那一種政治製度為zui可取。這便是隱然使用“善”與“理性”這兩個概念作為指導原理。因為我們倘使不承認人是有理性的,則對於政治製度之好壞決不能有選擇,亦決不能有辨彆的能力。可見在政治思想上雖不公然論列這些概念(即理性與善以及條件等等),而卻並不是能離開這些概念的。換言之,即把這些概念依然當作範疇來隱然使用著。我在另一篇文章上曾經說過,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文化,並不是由於其在思想上所使用的範疇有太大的不同,乃隻是對於範疇在其使用的時候,有輕重上的差彆與結閤上的相異。所以在政治思想上我們中國與西方有所不同,不在於那些當作範疇的概念是被此相異,乃隻是由於這些概念的結閤上有些不同。例如西方政治思想雖是離不開“理性”與“善”等概念,但對於“自由”一概念總是不放棄的。而中國則不然,中國把“天”的思想加入於政治的標準內去,則自由問題便不能發生瞭(即無由發生)。凡此討論已越齣本章的主旨,應該即此而止不復更進。總之因為有許多概念或當作範疇來使用,或當作題目來討論,或當作方法來應用,而卻是同一的或共同的,遂緻社會思想政治理論宗教信仰道德標準與文化祟嚮而都自然會閤於一。這個同一在我卻願名之為形而上的或類似形而上的,因此我主張形而上的思想乃是對於社會政治宗教道德諸思想之理由的加強。上文曾說,凡社會組織政治製度必附有說。此處所謂理由的加強就是把這些說使之深奧化與廣大化。質育之,即本來隻限於社會政治的而使其擴大到人生與宇宙以及萬物。把對於宇宙與萬物的說明作為對於社會鍘度政治形式的辯護的理由。我所以嘗說形而上學一類的思想隻是社會政治思想補充的與擴大的說明。沒有一個形而上學思想不要由天上而落下地來以切到實際的人生,並且這個人生不是單獨的個人乃是在社會中生活的。可見形而上學思想是對於這些“說”再製造一些說使其加大與加強。於是說與說相套閤而成為係統的瞭。
現在迴到本題,就是要問這個負有形而上思想在其背後的社會思想對於牡會現實結構是何等的關係。照上文所說,讀者恐怕會有一個誤會,即以為著者對於曆史觀與社會觀是采取唯心的觀點。須知著者在此處卻充分承認唯物史觀,其詳請從容論之。
本章雖是主要在論述西洋道統上的民主主義,然而卻是接續前章所討論的,就因為前章乃是未完。這兩章必須閤觀,因為是不可分開的。查民主主義原文是Democracy。此字發源於希臘。在希臘文似宜譯為平民政治。於此所謂平民尤指一班公民而言。但我卻覺民主主義四字來得好些。就因為不跟於隻在政府方麵,是—個政治製度而已。這乃是近代的産物。近代把民主政治化為民主主義,使其除政治外包括各方麵,例如生活與思想態度亦在其內。於是民主主義便是一個文化,而不僅是一個製度而已。既是一個文化則又可說是一個精神。隻要精神是閤乎民主,則縱使其外錶的形式有種種不同,亦決不要緊,反之,我們縱使有民主政治之製度,而無其精神亦是徒然。例如英國有皇帝但仍不失為民主國傢。例如辛亥以後中國有等於憲法之約法,有國會,有總統,但實際上仍不是民主政治。於是民主主義便變為一個作人之道瞭。我們總括來說,民主主義同時是個政治製度,同時是社會組織,同時是個教育精神,同時是個生活態度,同時是個思維方法,同時是個前途的理想,同時是個切身的習慣。這樣則民主主義就等於一個傳統的文化之全體。本書討論民主即取此義。如果民主主義當作今天的英美政製而言,其開始在十八世紀之末決不足為西方文化之正統;但如果把民主主義縮小瞭些,而指人民有集會議事而言,則條頓民族在其初起的時候,即有部落與鄉村之集會,凡大事由議會定之。平心而論,開會討論雖是文明發展以後的事。然在初民社會亦並不是沒有,往往有所謂年長者之集會。即以傢庭而言,父親遇有重大事情亦多有邀集子孫共同商議之情形,所以集議一事是自古即有之。即在中國古代,亦就多有谘及眾庶之事,可以《左傳》所載為證。不過中國不及條頓民族有集會討論之習慣而已。倘使以會議為民主之雛形,則可說原始民族並未嘗在反民主的情形中生活。至於反民主卻是後起的,換言之,即專製與暴政反而是後起的,不是初民社會所本有。這一點和經濟方麵的私産製度是一樣的。社會學者對於原始共産製雖有人否認,然而承認者究屬不少。不過按照物品采分彆言之,情形亦甚復雜。而我則以為土地、牛羊、房屋等比較上以共有為多,至於刀杆與衣則屬於私有。可見原始共産之說雖嚴格言之,不無籠統之譏,然大體上尚似可成立。不過如以正反閤之方式而為之附會,則必可說原始共産是正,資本製度是
反,將來社會必成為共産即由於正反以後必須有閤,此乃必然之曆程也。此說我在上章已加以批評,以為將來社會應如何,我們應當依照科學以從事於改造,不必恪守此種非科學性的正反閤方式。在此我所以重提此點隻在想與政治方麵作一個對比,如果硬要應用正反閤之方式於政治上,則未嘗不可說是由共和到專製又由專製到民主。總之,專製與霸政是反而不是正,這或無可疑,但細分析起來必見另有緣故。原始民族沒有國傢,沒有政府,在其部落(clan)的群居生活上,他們反是很平和的,並不是無秩序而隻可說無組織。他們的秩序是齣於天然本於人情。剋魯波特金之《互助論》(P.A.Kropotkin,Mutual Aid,Chapt.II)第二章中言之甚詳;此書有譯本茲不繁引。雖其書距今已有四十年以上,然而現代社會學傢尚多承認之。於是我們可以說組織是由於需要之逼迫而始起,所謂需要大部分是對外戰爭。此一群對於另外一群有爭鬥行為肘自然會逼褥此群中人們加緊團結。不僅如此,同時為瞭加緊團結之故緻首領之權會自然加強加大。因此我們勉強可說國傢之造成與有所謂政府都是由於有戰爭而起的。我們雖不可仿照信古的舊學先生以為上古人性本善,但在古代沒有比較大一些規模的戰爭,足以使人們提起仇視之心,與敵愾之氣則必是事實。因此有些傳說謳歌上古,這原是事齣有因,不可完全否認。後來戰爭愈演則規模愈大,於是國傢不但由此産生且須加強其性質。迨到後來反而倒果為因瞭。即本來國傢由戰爭而起,乃變為有國傢斯有戰爭。馬剋思說一切政治爭鬥都是經濟爭鬥,這句話真是韆古名言。這句話就是答復一個問題曰:為什麼平平和和生活的部落會有戰爭?這當然是由於天然供給之不足,而感著不足又當然由於人口之增加。這些說法好像與耿波羅微以及歐本漢茂(F.Oppenheimer)大緻相同(耿氏書為Der Rassenkampf歐氏書為Der Staat)。但我的主張隻有一部分與他們相同。我不相信他們所說的種族爭鬥,是普遍的現象。並且爭鬥亦不限於行在不同的種族之間,兩個部落(即人群)互相爭鬥亦不限定為種族有不同。不過他們所說的國傢之起源雖不是很對的,然而若采用他們的說法以解釋專製政治之起源,則是韆真萬妥的瞭。他們總是把國傢認為壓製的機關,使行強力以要人們的服從。殊不知人類之有社會,即有領導與服從之分彆,乃是齣於需要,並不是起於無理可講的赤裸事實。所以我認為人類有秩序,有社會,有組織是一件事。而秩序之變為不公正,社會之變為偏枯,組織之變為畸形又是一件事。學者往往並為一談,於是分兩派。一派我名之為樂觀派,就是以為有組織勝於無團結,惡政治勝於無秩序。另一派我名之曰悲觀派,此派在錶麵隻講事實而不評定其好壞。在現代社會學傢中有意大利的莫斯卡(G.Mosca The ruling Class)與德意誌的米企爾斯(R.Michels著有Political Parties)。他們以為人類群居總是以少數人統治多數人,而實際隻是少數人有利,這種“政治定律”在錶麵是講以往的曆史事實,而在他方麵卻zui易被人利用,以為專製之理論根據(即謂專製乃絕對不可避免的)。殊不知講政治不能純粹講事實。事實隻是“已然”卻不能決定“未然”。我們隻能說以往直到現在人的年歲至多不過一百數十歲,卻不能斷定將來永遠不會活到二百歲以上。所以我對於這個專講事實的社會學悲觀派是並不十分重視。至於樂觀派之弊病,乃尤甚於悲觀派。他們對於政治完全抱一種錯誤的見解。人類群體上之有政府機構當然是齣於需要,既有需要則政府州旦創齣以後,便不會變為無政府。無識之徒往往一聽無政府主義之學說,就駭得不得瞭,以為等於洪水猛獸。其實如果真有所謂無政府狀態,我敢說人們在無政府狀態下生活,無論如何不會比在惡政府下生活更壞。自人類有瞭政治以後,隻有政府之良惡問題,已早沒有瞭政府之有無問題。所以這一派人隻看見人類對於組織有所需要。一方麵,誠然組織是有需要的,因為非此不足以見文明,亦必由此而使文化有進步。但卻不可忘瞭另——方麵,即另有因組織而生齣之弊病。我們決不可以為這些弊病亦是需要的,與不可少的。根據此義我既不贊成悲觀派亦不贊同樂觀派。並且照我這樣說法,亦足見所謂正反閤之定律不過隻錶示一個大概而已。換言之,即由一種粗枝大葉的觀察以成,而尚未細加分析與研究。縱使細密研究之結果亦不能越過這個正反閤之方式。然而細密分析是科學,隻言其大概卻不是科學,此則不可不分彆也。於是對於政治之起源乃另創立一說。
發表於2024-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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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標籤: 哲學 張東蓀 新世紀萬有文庫 政治哲學史 思想史 齊·新世紀萬有文庫(遼寜教育齣版社) 遼寜教育齣版社 葉壹堂
張東蓀與政治走得太近,其人又不擅長“搞政治”,最終的結局令人膽寒,尤其短於自顧,禍及子孫,傢破人亡,誠可嘆也!但這些,都不足以掩蓋他敏銳的政治觀察,條分縷析地縱橫中外政治思想的異同,以及broad brush一個理想社會的藍圖。他這本《思想與社會》分析古今中外的政治變遷及其倡導的摺中方案,都值得肯定。我尤其喜歡他引述外文時,附上英文原話,對特殊名詞都寫齣英文原詞,避免瞭各種翻譯版本的不一緻,其做學問的態度非常嚴謹……楊奎鬆在《忍不住的“關懷”》中提到張東蓀年輕時負笈東洋求學,日語好而不懂英文,看瞭此書,我對楊的這個說法大不以為然。
評分張東蓀與政治走得太近,其人又不擅長“搞政治”,最終的結局令人膽寒,尤其短於自顧,禍及子孫,傢破人亡,誠可嘆也!但這些,都不足以掩蓋他敏銳的政治觀察,條分縷析地縱橫中外政治思想的異同,以及broad brush一個理想社會的藍圖。他這本《思想與社會》分析古今中外的政治變遷及其倡導的摺中方案,都值得肯定。我尤其喜歡他引述外文時,附上英文原話,對特殊名詞都寫齣英文原詞,避免瞭各種翻譯版本的不一緻,其做學問的態度非常嚴謹……楊奎鬆在《忍不住的“關懷”》中提到張東蓀年輕時負笈東洋求學,日語好而不懂英文,看瞭此書,我對楊的這個說法大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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