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诏:廿载辛苦为校书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最近出版了梅节先生五十万字的《〈金瓶梅词话〉校读记》,受到学术界和出版界很高的评价。梅节先生从八十年代中校勘、整理《金瓶梅词话》,参考明清和近人版本数十种,书籍四百四十种,二十年间三易其稿,出版了“全校本”、“重校本”、“三校定本”等三个本子,改正原本错误上万处,使《词话》恢复鲜活流畅的话本风貌。《〈金瓶梅词话〉校读记》,是梅节先生校勘《金瓶梅词话》的“副产品”,体现了他廿载辛劳和心血结晶,是研读《金瓶梅》必备之书。
校勘是国学的一项重要工作,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古人说:“校书如扫落叶。”盖古书流传下来,难免讹误衍夺,常有校不胜校,改不胜改之虞。所以做这一工作的人,常常殚精竭力,兀兀穷年,是最艰难最辛苦的。
且说《金瓶梅》号称“第一奇书”,不但由于它反映社会、刻画人物的文字精妙,语言鲜活,更由于它的原始底本是民间艺人的说唱材料,加上广泛流传后遭到不断的窜改、增删和错乱,因此它不仅以杰出的写实小说闻名,而且也以难读难懂著称。虽然自从它传世以后,历经很多文人、墨客,包括著名作家和出版商一次又一次地校阅审定,但全面的订正工作至今仍未完成。这中间,我们不能不提到梅节先生花了近二十年时间,三校《金瓶梅词话》的功绩。
梅节先生原名梅挺秀,广东台山人,北京大学毕业后从事新闻工作多年。七十年代末寓居香港,以研究《红楼梦》自娱,曾与马力合著出版《红学耦耕录》一书传诵于红学界。1986年6月,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在哈尔滨召开期间,我与他第一次会面就一见如故。我们共同的观点是:自从胡适首创“新红学”以来,有关《红楼梦》的主题思想、人物研究、写作技巧、词语考释、作者生平、版本源流等问题都大致已有眉目,各地红学人才济济,研讨蔚然成风;相反,与《红楼梦》伯仲之间的《金瓶梅》却至今仍问津者寥寥,好像还是一块荒芜的处女地。我们为什么不舍此而就彼呢?所以从这次研讨会后,我与他不断书信往返,大大加快了研究《金瓶梅》的步伐。同年十二月,我到香港探亲,带了一篇题为《金瓶梅———嘉靖时期的影射小说》的论文,请梅先生指正,承蒙他推荐给香港《中报月刊》,于翌年二月号发表。同时,我知道他已经接受一家出版社的委托,正在汇集、研究《金瓶梅词话》的各种版本,决心把这部书重新校点一遍,搞出一部比较可读、比较接近原著的本子来。他每天从早上九时到晚上十一时,几乎整天伏在书桌,埋头校读,没有周日和假期。或一两天校一回,或三五天校一回。遇疑难问题,或翻遍群书,一无所获;或冥思苦想,绕室彷徨。此中甘苦,真是一言难尽。
经过两年多时间的苦干,梅节先生血汗凝成的《金瓶梅词话》(全校本)终于出版了,并在第一时间把样书寄给我。我捧读之余,不能不佩服他取材之广、用力之深。主要的感觉是,过去那种疙里疙瘩、似懂非懂的词句,经过梅节先生的校改和梳理似乎都通顺了,好懂了。据统计,“全校本”校改之处共有五千余条之多,这就使得它成为了《金瓶梅》版本系统中一个有独立地位的本子而受到学术界和读书界的注目。
全校本虽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梅节先生并不满足。他不间断地继续校勘,继续寻找瑕疵,终于又发现漏校误校一千多处,决定再作一次重校。同时他又觉得有些词语不易理解,也是阅读中的“拦路虎”,需要做些注释,放在每一回的末尾。于是他来信希望我与他合作。他拿出一份样稿,即以第一回为例,需要校改的地方就有八十二处之多(在北京图书馆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梅节先生所著《〈金瓶梅词话〉校读记》中第一回的校改已增至110处),每一处都引经据典,说明校改的道理。如此推算,一部《金瓶梅词话》大约要校改近万处。至于注释,也是一个无底洞,至少也要注几千条。总之,工程浩繁,令人望而生畏。而我当时还在报社工作,白天上班,只有晚上才能垦种些“自留地”,何况,年逾花甲,精力不济,更没有校勘的经验。最后只能答应他做第一回到第五十回的注释(第五十一回至第一百回后来邀请复旦大学黄霖教授担任)。其实,这部分工作最后仍由梅节先生增删审定,有些条目还是他自己动手写的。
从1988年开始,到1992年结束,经过四年的努力,梅节先生完成了《金瓶梅词话》的重校工作。“重校本”对“全校本”作了一次重大的清理,改正错误达一千多处。
经过两次校订,梅节先生的名字已不胫而走。山西有一位青年书法家陈少卿先生,自告奋勇,愿意以恭正的小楷书写梅节先生的校本,并建议出成线装书。梅节先生目验陈少卿的小楷,发现确实秀美工整,功力不凡,竟然再一次点燃起三校《金瓶梅词话》的热情,一方面与陈少卿签约,一方面把印刷任务交给浙江富阳华宝斋古籍印刷厂。在此期间,梅节先生进一步扩大校勘参考书的范围,除了郑振铎、施蛰存、刘本栋、增文智、戴鸿森、白维国、卜键等专家的校点本外,还吸收了民国时期存宝斋印行的《绘图真本金瓶梅》和卿云图书公司印行的《古本金瓶梅》,以求博收广搜,择善而从。“三校定本”分装两函共二十册,于1999年由富阳华宝斋古籍印刷厂精印二百部,主要向海外发行。我又蒙梅节先生惠赐一部。听说这种线装本很受海外读者欢迎,不多久就销售一空。可是梅节先生仍校雠不止,继续发现一些问题,主要是抄写者的笔误和衍夺。为此,他又用硃笔一一改正,再付华宝斋以硃墨两色套印一百五十部。
总的来说,梅节先生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三次校勘整理《金瓶梅词话》,校正错误万余处,得《校读记》七千四百多条。这一事迹虽然不能称为大工程、大事业,但在商品经济席卷全球,文化事业日渐衰微的今天,他的这种精神确也难能可贵,值得我辈借鉴效仿。
例如: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是梅节先生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校勘过《金瓶梅词话》的人并不少,但由于用说书人口语写成,有大量简笔字、生造字、谐音字、错别字的《词话》底本实在讹误太甚,任何人的校勘想毕其功于一役是很难奏效的。梅节先生是一而再、再而三,长时间地执着校读才有今天的成就。应该说,这是毅力的胜利,意志的胜利。
又如:不自满、不隐瞒自己的缺点,不断总结经验教训,这是他战胜困难、精益求精的关键。我们且看《重校本出版说明》:梅节先生把“全校本”中漏校误校之处一一举例,毫无保留地公诸于众,以这种自揭己短、不怕出丑的做法感染读者,让读者提高识别能力,参与校正行列,使错别字无处藏身。
再如:对引用前人的版本和研究成果,对帮助过校点的友人一一记录,不夺人之功,不掠人之美,这也是梅节先生的一贯作风。如“全校本”前言中,除了列举引用参考各种《金瓶梅》版本外,还提到了王修龄、许桂林、冯统一等五位专家学者的友情协助。“重校本”前言中又提到吸收刘本栋、戴鸿森、白维国等六位专家的最新研究成果。“三校定本”前言中,再增补了姚灵犀、魏子云、李申、张惠英、张鸿魁、蔡敦勇等专家的大名,颇有惟恐遗漏之概。现在学术界剽窃抄袭成风,引用他人材料,多数都不具姓名,据为己有。像梅节先生这样的谦谦君子,“一是一,二是二”,已经是很少见了。
(陈诏,原《解放日报》副刊编辑,著名红学家、金学家。)
来源:中华读书报 2005-02-23
发表于2024-12-22
金瓶梅词话校读记 2024 pdf epub mobi 电子书
图书标签: 金瓶梅 梅节 校点整理 文学研究 小说研究 古典文学 中国古典文学 文献学
张鸿魁:贺《金瓶梅词话校读记》出版
梅节先生长我十七岁,已是七十六岁高龄,今年又推出洋洋数十万字的巨著《金瓶梅词话校读记》,其勤奋为学的精神可感可佩。无论就年齿、就学养,我都不适合评述这部巨著。但是,作为这本书的最早读者之一,又觉得有向学界推荐此书的责任和义务。下述文字,不足以称之为书评,只能算做读书心得,如能起些抛砖引玉的作用,于愿足矣。
首先,我们得为梅节先生对普及《金瓶梅词话》的努力致敬。这本《校读记》原是校订《金瓶梅词话》的“副产品”。从上世纪80年代起,梅先生致力于出版一种便于一般文化的读者的文本,二十年间整理出三种本子(1987年的“全校本”、1993年“重校本”和1999年的“梦梅馆定本”手抄本)。跟现有社会上流传的各种文本不同处在于,它体现了包括校订者在内的历代学人的研究成果;尽可能反映词话本的原貌;又统一用字以适合一般文字水平的读者阅读。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本《校读记》,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的“校勘”和“导读”。对于《词话》时代的社会风貌、文化现象,它都给于平易的介绍和解释。
《金瓶梅》是一部奇书,它生动地展示了晚明社会广阔的生活画面。为研究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提供了生动具体的资料。尤其是它那生动活泼的口语化的文字,世俗众生的言谈举止,其丰富性超越了此前任何一种文献。在现代化的声像手段产生以前,没有比这更真实鲜活可感的历史资料了。
刻板的道德评判标准,曾经限制了它的流布和影响。上世纪80年代以来,从各个角度对《金瓶梅》的研究才迅猛发展,“金学”渐有成为显学之势。
在《金瓶梅》走向社会的时候,一个遮蔽了它的信息价值的问题突现出来,这就是现存最早版本《金瓶梅词话》俗字讹字太多,脱漏错简不少。因此版本校勘理所当然地成了金学的重要内容之一。
梅节先生二十年来心不旁骛,致力于《金瓶梅词话》的版本比对、文字校勘。除了先后出版有三种校勘本外,还发表众多研究文章,可以说是金学诸同好中关注最专、用力最勤的学者,而且由于对俗文学、民俗文化功力深厚、视野宽广,也是成绩最显著的金学功臣。
第二,梅先生目验了海内外众多的现存金瓶梅版本,认真比对版式、改补、评语、文字异同乃至插图刻工,考察了明清有关记载评述,形成自己的版本演化理念:艺人词话本《金瓶梅传》——第一代文人说散本《金瓶梅》——现存十卷本《新刻金瓶梅词话》和各类绣像二十卷刻本《金瓶梅》。
据他推测,艺人本《金瓶梅传》产生于明万历年间或略早,是加插演唱的新式评话,即主体是评话,穿插大量演唱材料。由于这本来是一个说书艺人的记录本,所以大量使用简体字,俗字,生造字甚至符号,所引诗词曲文也颇多讹误。特点是开篇沿袭《水浒》,而且缺少第53—57回。
第一代文人说散本《金瓶梅》产生于万历末年或天启初年,是文人对艺人本的改编本,有东吴弄珠客的序言和廿公的跋语。改编工作包括:1、删去大量演出用的曲子(去词曲化);2、把回前通俗诗改换为雅词,改正俗别字,改换方言土语(去低俗化);3、改写开篇(去水浒化);4、补足53—57回。而且这种本子已经带有批语,符合当时“小说”刊本的一般习惯。
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产生不迟于崇祯二年。是以艺人本为底本,又据第一代文人本作了校对和补充。特点是:1、有欣欣子序,又照补文人本的序跋;2、正文大体照录艺人本的规模,又录入不少文人本改文(超过150条);3、不用文人本批语;4、照补文人本的53—57回全文。
二十卷本《金瓶梅》,产生于崇祯初年。是据第一代文人本,增评语,加绣图,改动文字(如:改写53、54回,改帝讳,改西门庆的生辰八字)而成。现存各种“崇祯本”都是对此种本子的翻刻,内容文字上已经很少有差异。
基于这种认识,他创立一种独特的加减校勘法:用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一些重叠冗余的句子,减去校入见诸崇祯本的改文,以恢复艺人本的原貌。这是对一般对校方法的改进,施之于版本演化复杂的《金瓶梅》,是行之有效的。这种校勘内容是《校读记》重要的特色之一。
第三,本书引证广博,书后的参考书目令人瞠目。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星相术数、科仪宝卷、释道疏式这类文字,一向少人重视,资料也极难搜求。梅节先生广为涉猎,用于词话相关内容的校订,用力确如“猛虎搏兔”。仅就这一点说,就已超过了许多校注家。大家都称道《金瓶梅词话》是明代的百科全书,其校注当然也需要有百科知识。且不论学养的丰薄,肯下这种苦功的人就不多。
现举两条以见梅先生阅读之博,方法之新。
七十回二页9行“秦严亡度”条,“此句为谢恩之考语,当在‘年齿既残’下,误倒于此。明清官员考语,均用骈句。”后引用《文物》1986年第三期刊载太仓明墓出土文书为证。
又如十五回三页14行“遍地金掏袖儿”条,比较白维国和黄霖两家注释后,引用《考古》1987年第三期刊载明末黄元会夫妇合葬墓出土残存寿衣形制为证。
与一般文献校勘不同,《金瓶梅》中有很多的风俗习惯,很难索解于正史文字。从出土文物(尤其还是与成书时代相同的明墓文物)和民俗资料(医卜星相文字)去考察校注,确实是科学方法。这也是《校读记》的一大特色。
第四,本书吸收众多语言学者的研究成果。梅先生深知《金瓶梅》的语言特色,在于方言俗语之多。他曾向老一辈语言专家吴晓铃、李荣先生请教,并与中青年语言研究者保持着经常的联系。本书中多处可见张惠英、白维国、李申包括笔者等人对词语用字的见解,而且凡有引用,均注明姓名,以示不掠美,又时有评判,不讳己见,可谓当代鲜见之学界君子矣。即如笔者,读过《校读记》稿后,提了一些意见,梅先生就择善选用二十余条,补改进新稿之中。
梅先生也偶有据今江淮方言及粤语,解释《金瓶梅》文字之处。笔者认为也有可取。现存《金瓶梅》源于艺人书场,成书后又曾长时间手抄流传,记录传抄者都存在有用自己的习惯用语去改动补充的可能。而且这样一部长篇作品,其用语似乎不太可能全是流行于某一狭小地域的土语。又,晚明俗语未必完整无缺地流传到现代某个具体方言中,比较多地传流在北方,也不排斥其中某些词语仍存留于现代吴语或其他方言,从某些方言的近似用法去考察个别金瓶梅词语,是完全可以的甚至是极有意义的。只要不以偏赅全地去证成某种“作者说”,就不失为一种有益的补充或参考。
略述己见如右,以期求正于博雅。
来源:《光明日报》2004年12月6日
看梦梅馆整理本时用过
评分金瓶梅词话的梅校本从上个世纪80年代末在香港问世以来,一直颇有争议,校订者本人不受外界干扰,二十年如一日不断完善词话本的校订工作,先后出了三个本子。对于校订者具体校改的地方可以见仁见智,但校订者的这种工作绝不是粗制滥造的本子可同日而语的
评分要找日本的大安本作为参照,页数才能对上号。看后方知校书之难,校者之博学。
评分看梦梅馆整理本时用过
评分要找日本的大安本作为参照,页数才能对上号。看后方知校书之难,校者之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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