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瑜

徐序

無法確認是敵是友

之瑜有一次打電話來﹐要我在他主持的一個研討會中給

一個talk。我欣然同意﹐並提到拜讀他的大作﹐經常有一種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感覺﹐需要花一番思量﹐才抓得

住他的意思。我提議跟他做一個對談﹐討論他的思維方式。

只可惜後來的研討會沒朝這個方向發展。現在承他厚愛﹐要

我為他的新書寫序﹐看了他新書中的若干原稿﹐更意識到他

在理念和思維方法上的追求和突破。

就台灣當前的政治學者而言﹐之瑜大概是最敢於開創新

議題的一位。他思緒充沛﹐筆健如飛﹐見解獨特﹐思路變化

難測。就這個層面而言﹐之瑜彷彿是一位文本語意世界中的

駭客﹐又彷彿是米羅那一類的畫家﹐憑一些點線和色調的變

化﹐就可以玩出無窮的花樣。

然而之瑜不是一位普通的駭客或玩家﹐他是一位敢於玩

「致命遊戲」的博奕者﹐甚至有他自己一套獨特的抉擇概念

和理論﹐可以了無牽掛地進出於不同的價值體系之間。基於

此﹐他敢於碰觸許多敏感的議題﹐直入核心﹐參與論戰﹐進

行顛覆和再造的工作。故在他的詩集中﹐有李念祖贈他「不

許雲遮目﹐筆刃敵萬夫；志士身發奮﹐書生血透書」的豪句

。奇特的是﹐在當前台灣壁壘分明的政壇和畛域分明的學界

之中﹐之瑜卻很難被歸類﹐甚至無法確認他是「敵」是「友

」的身分。而他也經常與敵為友﹐與友為敵﹐且不斷調整他

自己的思維﹐故更難辨識他的理念和立場。

舉例來說﹐他很早介入女性主義的研究課題﹐並在台大

開女性主義的課程。然而當他提到「儒家」和「父權」的結

合有其歷史的因緣際會﹐並非必然﹐而「儒家」也有和「母

權」結合的可能性。這一番說法引起參加女性主義運動同學

的不滿﹐特別在課堂上演了一齣諷刺短劇給他看﹐指摘之瑜

本人具有父權的心態。這一齣短劇卻又引發了班上另外一群

學生的不滿﹐於是形成了同學之間的激烈辯論。之瑜的反應

則是：「從這些不同的批評中﹐慢慢發覺問題在於﹐過去研

究教學中對人性的根本看法﹐缺乏可以表達的適當語言。」

之瑜還提到﹐許多批評他和愛護他的人給他忠告﹐「要

減少跳躍式的邏輯﹐」要在「政治學認可的範疇內」選擇研

究課題﹐要「注意避免自外於台灣主體意識﹐否則旁人無法

得出相同的結論﹐便不能接受研究中所獲致的觀點。」他的

朋友甚至以揶瑜的方式指出﹐之瑜的研究角度「好像是躲在

批判和懷舊之間的某處從事“欺敵”。」面對這些規勸和批

評﹐之瑜承認：「近年所碰到的許多溝通上的問題﹐有相當

一部分要由隱諱的敘事風格來負責。」

看了之瑜所提的上述狀況﹐讓我意識到之瑜和他的論敵

或朋友之間﹐缺乏的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溝通網絡﹐而他自己

也在不斷的摸索「適當的語言」和調整「敘事的風格」。這

遂使我們的文壇鬥士﹐飄落到一個無重力狀態﹐不僅經常會

失掉議題的主軸﹐還會失落整個爭辯的義理脈絡和共通台詞

﹐甚至連一個共同演出的舞台似乎都不曾存在。擴大來看﹐

台灣當前的公共論壇領域也經常出現這種景象﹐人們不斷地

呼籲共創社會的共識﹐卻又找不到共同接受的基本信念﹐更

找不到共同崇敬的歷史典故。

現在之瑜以「後現代政治知識」來為他的新書令名﹐似

乎可以藉此來說明他追求新研究議題和新觀點的努力﹐也可

以藉此來界定他自己的理念基礎。當我看到「後現代」一詞

﹐馬上連想到「前現代／現代／後現代」的基本架構﹐若能

在此架構中認真開拓﹐可以讓我們構築新的時光隧道﹐對歷

史有嶄新的認識﹐也可以讓我們出入於多元和多層次的價值

體系之間﹐如此才有真正多元的「論述」空間和詳盡「敘事

」的可能。相對而言﹐我們過去長期停留在「從傳統到現代

」的單行道中﹐在許多固定思考邏輯和判斷標準的限制之下

﹐充其量只能做「傳統下的獨白」﹐展現了個人的才情和孤

傲﹐卻無助於人際之間的真正的理解和溝通。

美國政治學界最近爆發的爭議正好給之瑜的新書一個重

要的反襯。按一九八０年代中葉之後﹐理性抉擇學派逐漸成

為美國政治學界的主流﹐強調數理邏輯的推演和統計模型的

運用﹐並將非量化研究排斥在主流刊物之外。這終於引發了

許多美國政治學者的集結反抗﹐以美國政治學會為對象﹐指

摘理性抉擇學派唯我獨尊的「霸權」的行徑﹐要求「方法論

上的多元主義」（methodological pluralism）﹐並批評政

治學界和整個學術大環境的脫節。美國政治學界演變出這樣

的糾紛﹐實在非常諷刺。按美國政治學界一向提倡「多元民

主政治」,理性抉擇學派尤其以憲政自由主義的傳承自居﹐現

在卻成了批判理論語彙中的「霸權」。考其原委﹐還是因為

長期停滯在「傳統／現代」的單一框架﹐無法順利過度到「

前現代／現代／後現代」的多元脈絡。奉勸美國政治學界同

道﹐應該細讀石之瑜教授的「後現代政治知識」。是為序。

徐振國（東吳大學政治學系）

2001.12

Foreword for Shih Chih-yu

In his latest book, [Title], Shih Chih-yu

demonstrates, once again, that he is not

only Taiwan’s foremost political theorist

but also representative of a new generation

of postcolonial scholars committed to

de-hegemonizing social science as a Western purview

only. Shih does so by outrightly challenging the

Anglo-American tradition of treating politics as a

science. Instead, Shih urges us to see the art in

politics. By this, he means linking the “macro”

with the “micro,” the “inside” with the

“outside,” the “psychological” with the

“structural,” the “ethical” with the

“political,” the “masculine” with the

“feminine,” the “East” with the “West.”

In traversing these “levels of analysis,”

considered inviolable in conven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Shih boldly produces a rich, multi-varied

analysis that addresses the central question of any

postcolonial society: “Who am I?” Not content to

impose one answer or identity (as attempted by many

in both right- and left-wing movements), Shih seeks

instead to theorize from postcoloniality’s

distinctively contrapuntal condition. The

significance of such theorizing is not limited to

those societies that have experienced formal

decolonization. Postcolonial theory bears a

greater import. Globe-straddling production,

finance, trade, and technology under neoliberal

globalization today have intensified and exposed

the demands of postcolonial fluidity, fragmentation,

and diasporic sensibilities that already exist in

former colonial cores. Ruling elites with their

own economic interests at stake can no longer seek

refuge in older, imperialistic assignments of one,

“true” identity. They, along with all Others

both inside and outside of sovereign borders

(whether territorial, cultural, or psychological),

must understand the world in its melange capacity.

And Shih Chih-yu helps us to do so.

凌煥銘L.H.M. Ling (or Ling Huan Ming)

Institute of Social Studies

The Hague 2001.12

袁序

一念之間轉換人的機緣

之瑜教授的新作「後現代政治知識」一書標示了一個新

思維的吶喊，也宣示了一種新文化運動的來臨，是那麼澎湃

、那麼聳動、那麼淒愴！本書標幟了作者體系化思想的結晶

，也滲露出「吾道一以貫之」的執著。

之瑜「後現代的政治知識」主要創見，以一語而道之，

即是所謂「情境導向」的詮釋：綜凡政治行動者一念之間轉

換思維的機緣是處於並存、互動和變動的關係中，而非科學

實存論所標榜的因果邏輯論。藉此，之瑜企圖顛覆科學主義

一元化的本體論，從而提出了流動主體性的說法，一舉充沛

了傳統學說對政治行動者行為的詮釋空間。

在破除了西方為主體的迷思外，之瑜亦孜孜不懈地倡議

儒家與後現代主義的對話，進行了前所未有將儒家文化和後

現代批判理論與詮釋學派的大融合。準此，之瑜勾畫出一種

新的理論視野，標榜了一種新的人文精神風貌，亦展現了最

有意識結構性思維的企圖。

之瑜的「後現代政治知識」一書是本跨越時空的精品，

適合老師與同學們一起來研讀！

袁　易（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

2001.12

黃序

偶然身為局外人

不知道這已經是之瑜的第幾本學術著作了，總是在四十之上

。在香港機場，曾有不識之瑜的接機者拿著他的履歷，想像

他是一位上了年紀、髮蒼齒搖的學者，沒想到迎面走來的竟

然是一位身著短褲T恤的年輕人。也無怪有學界長者，在恭

喜他獲得教育部國家講座教授時說：「這麼年輕就拿了這個

獎」。之瑜的著作堆砌起來絕對超過他的身長，而得過的學

術獎項也不計其數，但他的外表看起來卻永遠不老。

如此得天獨厚，為何他卻依然懷抱「孤臣孽子」之心，

耕讀不輟，甘冒眾不諱，言人所不敢言，直搗政界學界霸權

之要害？無他，赤子之心與做為知識份子之勇氣與堅持！

處於新世紀的開端，彷彿處處充滿了希望。然而這個號

稱全球化、後現代的世界，依然宰制處處，種族的、性別的

、階級的。遠的不說，就拿身處的台灣而言，民主化的進程

，並未根植寬容的族群論述與實踐，也沒有解放性別與性傾

向的宰制關係，更沒有化解台灣海峽兩岸的緊張關係。島上

人的挫折，因為無力解決問題，多半訴諸肢體及語言暴力，

如人身攻擊，如找尋代罪羔羊。原本可以做為國家與社會緩

衝區的知識社群，卻早已銷聲匿跡。有因知識權力的緊密結

合，有因處亂世的明哲保身，有因自身能力的不足，原本該

是眾聲喧嘩的美麗之島，卻成了各種二元對立論述的大本營

，甚至有走向一言堂的趨勢。

這也是之瑜在這本《後現代的民主政治》中所要揭露的

現象與危機，無論是在台灣的政治實踐上，或是在政治學領

域之研究中，之瑜追求的是揭穿各種霸權論述之真相，還給

弱勢與被宰制者一個發聲的機會，終結各種暴力對人性的戕

害與對人類尊嚴的蔑視。

他以豐厚的學養，高度的創意，大膽指出政治學領域深

受科學主義宰制之害，說明政治學做為一種藝術所能帶來的

包容與解放；又戳穿國家中心主義論述之牢不可破及其荼毒

後果，提供一種在國家與民族之外的想像；並重新檢視儒家

學說來建構將人當人看的學術研究基礎，以做為學術本土化

回應學術全球化之對策；更以流動的認同論述來試圖治療各

自的創傷與化解兩岸的僵局。忠言常是逆耳，這一本書的出

版，不可能改變任何現狀，但誠如之瑜所說旨在結盟，與所

有持開放心靈，抗拒暴力霸權者的溝通與對話。

之瑜雖然不算是完全的局外人（因為他也得到學術成就

的認肯），但當他的論述內容愈來愈鋒利，解構能力愈來愈

強時，他也愈來愈成為台灣主流論述圈的局外人。偶然身為

局外人的結果，可能使其頭腦更為清醒，成為終身的局外人

。　　　　　　　　　　黃競涓（中山大學政治學研究所）

2001.12

江序

有幾分蘇格拉底的味道

之瑜兄即將出版《後現代的政治知識》，希望我寫幾句

話為序。但是由於我只翻閱了部份書稿，不宜討論本書內容

，因此打算換個方式談談我對之瑜兄學術工作的認識。

在國內從事政治理論研究的學者中，之瑜兄向以三大特

色著稱。首先，之瑜兄的理論興趣極為廣博，不只精通政治

心理學與兩岸關係，而且涉足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民主

憲政、文化研究、國家認同、大陸少數民族研究等課題。其

關注焦點之廣泛，不是一般政治學者所可比擬。其次，之瑜

兄著述數量之多與出版速度之快，國內政治學界大概也無人

可望其項背。據我初淺的瞭解，之瑜兄自回國任教至今，大

約已出版四十幾本專著。其他學術刊物文章、會議論文、報

章評論、座談紀要等等更是不勝枚舉。之瑜兄下筆如神的功

力，常令人稱羨不已。第三，之瑜兄討論問題的方式向以「

奇特」著稱。每每我們理所當然認為某件事應該如何如何進

行推理，之瑜兄總是會以逆向思考的方式給大家當頭棒喝。

因此無論是閱讀他的作品，或是聆聽他的分析，常常都是師

生們的一大挑戰。我想就這個特色來講，之瑜兄倒是有幾分

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味道。他總是先使別人陷入迷惑，在

迷惑之中，我們才會開始認真找尋答案。

過去一年多裡，之瑜兄邀請了不少人文社會學者到台大

社科院進行對話，其話題經常與各種意識形態的爭辯、以及

研究方法的反省有關。筆者雖因出國進修未能躬逢其盛，但

在偶爾幾次的參與中，總能感受到之瑜兄的熱誠，以及他在

跨學科對話上所做出的種種努力與貢獻。因此，筆者願意藉

此機會表達我的敬意，並期待國內人文社會學界之中，能有

更多人樂於跨出自己的專業領域，共同開拓一個自由討論的

天地。

台大政治系 江宜樺 敬筆

2001.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