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蒼茫大雪中,濛古弓箭手團團圍住塔塔兒人的劫掠部隊。戰士腳踩馬鐙,雙膝馭馬。一箭接一箭射齣,卻漸失準頭。空氣中彌漫著肅殺的沉默,無人齣聲。急促的馬蹄聲蓋過傷者的喘息與寒風呼號。塔塔兒人寡不敵眾,眼見逃不過戰爭黑翼下的死神召喚。馬兒哀鳴,癱倒在地,鼻腔噴齣鮮血。
也速該站在土黃色岩石上觀看這場戰役,佝僂的身體緊裹在獸皮中。曠野上刺骨寒風不斷呼嘯,撕裂他失去羊脂保護的皮膚。也速該不動聲色,多年來的艱睏生活,已讓他不知自己是否還有痛覺。這是人生的一部分,就跟號令戰士齣動,要他們殺敵一樣,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也速該鄙視塔塔兒人,但他們的確是勇猛的部族。也速該看著慌亂而逃的塔塔兒人擁嚮一個年輕戰士周圍,他穿著令也速該欣羨的鎖子甲。那年輕人在風中簡潔地發號施令,原本潰散的塔塔兒人立時停下腳步,也速該知道該是自己齣動的時候瞭。他身旁的九個勇士也感受到這份心思。這九人是也速該部裏最齣色的戰士,他們是立下血盟的兄弟與奴隸,憑著彪炳戰功贏得身上雕著一隻飛躍小狼的珍貴牛皮鎧甲。
“兄弟們,準備好瞭嗎?”他說著,察覺到大傢嚮他靠攏。
其中一匹母馬興奮嘶鳴,他的頭號戰將伊魯剋低聲笑著。“小美人,我們會為你殺瞭他們。”伊魯剋邊說邊搓揉它的雙耳。
也速該腳跟往馬腹一蹬,所有勇士一齊齣發,奔嚮正在廝殺呐喊的雪中戰場。他們居高臨下,可清楚看見狂風的行徑。長生天伸齣手,用夾帶大量冰雪的白色長巾鞭笞搖搖欲墜的戰士,也速該敬畏地發齣低語。
也速該一行快速奔嚮戰場,一路上隊形不曾改變。多年來,這九人一直追隨也速該,他們不用思考就可維持固定距離前進。他們要思考的隻有待會怎樣將敵人砍下馬,讓他們冰冷地倒在曠野中。
也速該的勇士衝進正在廝殺的戰陣中央,殺嚮敵人剛冒齣的領袖。他們知道如果讓那人活命,就會留下禍根。也速該的坐騎徑直衝嚮頭號敵人,他笑瞭:今天還輪不到你。
這一衝,前方一個塔塔兒人來不及轉身迎嚮新敵人便撞斷脊梁,當場斃命。也速該一手抓著戰馬鬃毛,一手持刀,一刀一個,敵人如落葉紛紛倒地。兩人攻嚮也速該,他若光靠手中這把父親的長刀,可能會抵擋不住,於是便用坐騎衝撞敵人,再用刀柄猛力擊倒一個無名士兵,殺進重圍,直接攻嚮集結在戰陣中央負隅頑抗的塔塔兒人。也速該的九名勇士緊跟在後,保護著自齣生起就發誓追隨的大汗。也速該不用看就知他們在後方保護自己,從塔塔兒首領打量他的眼神就能感覺到。對方或許也看到遍地僵直如箭的屍體。突襲攻勢已被徹底擊潰。
塔塔兒首領站在馬鐙上,揮著血紅長刀撲來,也速該頓時血脈賁張。那人眼中全無懼色,隻有因毫無斬獲而起的憤怒與失望。風雪中的犧牲者帶來的教訓顯然不夠,但也速該知道塔塔兒部絕不會不知這場戰役的慘烈。春天到來後,他們會發現已黑的屍骨,也就知道他的牲口是奪不得的。
也速該輕笑幾聲,這塔塔兒戰士與他對望時皺起眉頭。他們還是學不會啊,隻靠媽媽的奶水可是會餓死的。他們很快又會再來,然後他會再次開戰,讓更多卑賤的人葬送刀下,這正中他的下懷。
他發現前來挑戰的塔塔兒人是個小夥子。也速該想起東方山陵上即將誕生的孩子,有朝一日,不知他會不會也遇上一個與他持刀相對的華發戰士。
“你叫什麼名字?”也速該問道。
周遭的戰鬥已經結束,他率領的濛古人開始在屍體間翻找有用的戰利品。狂風仍在怒號,對方聽到他的問題,也速該看見這年輕敵人對他皺眉。
“那你叫啥,牛鞭嗎?”
也速該再次輕笑齣聲,但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已微感刺痛,他有些纍瞭。他們連續追蹤這支劫掠部隊兩天,不眠不休跟著橫越自己的領地,每天僅靠一丁點乾奶塊充飢。他的刀已準備再奪一命,他舉起刀說:“小子,那不重要。上吧。”
這塔塔兒戰士看到他那比箭更銳利的眼神,認命地點點頭說:“我叫鐵木真·兀格,來自一個偉大傢族。我要是死瞭,一定會有人來報仇。”
他腳跟一蹬,駕著坐騎衝嚮也速該。大汗的刀破空揮齣,一招即中,對方墜落在他腳下,馬兒穿越戰場狂奔而去。
“小子,現在你隻是塊腐肉。”也速該說,“就跟其他偷我牲口的人一樣。”
他環顧四周,有四十七個離開氈帳隨他齣徵的戰士,與塔塔兒人的激戰中,他們失去四位弟兄,這二十個塔塔兒人則無一生還。雖然付齣極大代價,不過嚴鼕逼得人不得不走上絕路。
“快搜。”也速該下令,“天色已晚,趕不及迴去,我們就著岩石紮營。”
值錢的金屬或弓是可交易的好貨,或可拿來替換殘破的武器。但除瞭鎖子甲外,戰利品並不多,這證明瞭也速該的推測,這群年輕戰士隻是為瞭證明自己而齣來試試身手,並沒有誓死奮戰的決心。他接過沾血鎧甲掛上鞍角。他心想,做工實在精良,至少能擋住匕首刺擊,這年輕戰士有如此貴重之物,來頭應該不小。於是那名字再次浮現心頭。他聳聳肩。現在這不重要,他會把分得的馬拿去和其他部落換些烈酒和毛皮。現在除瞭寒風有些刺骨,其實天氣還算不錯。
隔天早上,也速該一行人打道迴營,暴風雪仍未減弱。隻有外圍的人策馬邁著輕快步伐提防突襲。其他人緊裹皮袍,扛著戰利品,腳步沉重,身軀半僵,渾身布滿汙雪與羊脂。
族人選的落腳處很好,倚著一片巉岩小丘,上頭覆著在朔風中枯萎的蒼苔,氈帳近乎完全隱沒雪中。唯一的燈火是朦朧蒸氣後的一絲微光,放哨警戒的眼尖男孩早就看到歸營戰士。聽到告知歸營的鳴笛聲,也速該精神為之一振。
部落中的婦孺可能還沒被笛聲喚醒。在這酷寒之日,他們隻會從睡夢中起來點火爐,大概要等用毛氈與柳條搭的大帳上覆冰融化半個到一個時辰後纔會真正起身。
當馬群趨近氈帳,也速該聽到一聲尖叫如灰煙竄齣訶額倫的帳中,期盼之心不禁加速跳動。他已有個小男娃,但死神經常眷顧幼囝。隻要營帳容得下,大汗的子嗣是越多越好。他低聲祈禱,希望再生個男孩,替原本的兒子添個弟弟。
當他躍下馬鞍,聽見獵鷹在帳中尖嘯,他每走一步,身上的皮甲就咯吱作響。他把繮繩交給披著皮袍呆立在旁的僕役,看都沒看一眼就推開木門直奔帳中,盔上的積雪立刻融成一攤水。
“啊!下來!”他邊說邊笑,看著熱情撲上身的兩隻獵犬,它們不停又親又舔,繞著自己打轉。他的獵鷹也叫瞭一聲以示歡迎,但在他聽來更像是期盼齣門狩獵的心聲。他的大兒子彆剋帖兒光著身子縮在一角,玩著堅硬如石的乾奶塊。也速該的目光一刻也未離開躺在毛皮上的女人。訶額倫因暖爐的熱氣而滿臉通紅,金黃燈光下,她的雙眸十分明亮。她堅強而細緻的臉上汗珠晶瑩,他看見她的前額有一絲用手背抹汗留下的血痕。産婆正忙著處理一堆布。他從訶額倫的笑容得知自己又添瞭個兒子。
“給我看看。”也速該跨齣一步。
産婆麵有慍色,退後一步,滿是皺紋的嘴囁嚅著:“你的大手會弄疼孩子,讓他先喝娘的奶,等長得壯點再抱吧。”
産婆把孩子放下,用布條擦拭孩子的手腳,也速該忍不住看瞭一眼。他身著皮袍俯視著母子倆。孩子似乎也看見他,立時號啕大哭。
“他知道是我。”也速該驕傲地說。
産婆不以為然地咕噥:“他還這麼小。”
也速該沒說話,俯首對著雙頰紅潤的嬰兒微笑,下一瞬間卻臉色大變,立刻擒住産婆的雙手。
“他手上是什麼東西?”他厲聲責問。
産婆正準備替嬰兒擦手,但在也速該淩厲的目光下,她輕輕攤開嬰兒的手掌,掌中有個眼球大小的血塊隨著脈搏微顫,閃著黑亮的油光。此時訶額倫起身察看孩子為何引起他的注意。看到那黑色團塊時,她發齣悲嘆。
“他的右手握著血塊。”她低語,“這一輩子都要齣生入死。”
也速該倒抽一口氣,希望她剛纔沒說那句話。他們真是大意,竟為這孩子招來厄運。他麵帶愁容,沉思片刻。産婆繼續緊張地清理男嬰,血塊在毛皮上顫動。也速該伸手掬起血塊,那東西在手中閃閃發亮。
“訶額倫,他生來就把死亡握在右手上,這再恰當不過。他是大汗之子,死亡是他的夥伴。他會是個優秀的戰士。”他看著男嬰最後被交到疲憊的母親手中,湊近乳頭就一陣狂吮。他母親麵孔微顫,然後緊閉雙唇。
也速該轉身麵嚮産婆,語調依舊帶著煩憂。
“老嬤嬤,做個骨占吧。且讓我們看看這血塊對狼族是好是壞。”他眼神黯淡,不用多說,這孩子的一生就看這骨占的結果。他是大汗,整個部落都盼他能讓部族日益壯大。他相信自己的言語能讓孩子免遭長生天之妒,卻又害怕訶額倫一語成讖。
産婆低著頭,知道接生儀式中必定招來某些可怖的東西。她伸手去拿爐邊的一袋羊踝骨,上麵是部落的孩子著上的紅綠兩色。根據骨頭落地的不同形式,可分為馬式、母牛式、綿羊式和犛牛式等等,還可用這些骨頭玩上韆種遊戲。但耆老知道,若在適當時機與地點擲骨,就能得知更多信息。産婆抬手準備嚮後擲骨,卻被也速該擋下。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她大吃一驚。
“他是我的骨肉,是我的小戰士。讓我來。”他從她手中接過四根羊骨。她無法抗拒,他的冷酷錶情讓她不寒而栗,連犬隻與獵鷹也都靜止不動。
也速該擲齣羊骨,四支骨頭完全停止後,産婆倒抽一口氣。
“啊,四馬是極度祥瑞之兆。他會是個馬上健將,會在馬上徵服四方。”
也速該猛點頭。他想讓族人看看自己的兒子,要不是因為伺機往暖帳裏鑽的猛烈風雪,他真會這麼做。酷寒是部落之敵,但也讓部落日益強大。在苦寒中,年長者撐不瞭太久,孱弱的稚子也容易夭摺。但他的孩子絕對不會如此。
也速該看著一丁點大的孩子抓著母親柔軟的乳房。孩子和自己一樣有著狼眼般淺黃色的金色雙瞳。訶額倫抬頭嚮孩子的父親點點頭,他的驕傲讓她大為釋懷。她確信血塊是不祥之兆,但骨卦讓她放心不少。
産婆問訶額倫:“你幫他取名瞭嗎?”
也速該立刻脫口迴答。“我的兒子要叫鐵木真。”他說:“他會像鐵一樣。”帳外,風雪繼續呼號,毫無暫歇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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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