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曠野，繁花似錦

--------------------導讀引地『生命曠野』 吳當

《生命曠野》是隱地的第三本詩集。

從知天命之年中期蒙繆斯召喚加入詩隊伍到耳順初年，七年間得詩一百六十二首，出版了三本詩集，並不算多產；但他主持一家出版社，繁瑣的業務中，還要左手寫散文、評論，右手寫詩，工作熱情與創作活力在文壇中確屬罕見。早年以小說聞名的隱地，自從迷上繆斯後，文學之路愈走愈寬廣，花果益發迷人，在這本詩集中甚至已有以詩留下不朽名字的企圖，請看他作為書名的《生命曠野》：「如果我沒有名字／別人怎麼稱呼我／群眾走在群眾裏／沒有名字的我，消失在曠野裏」短短四行，卻道盡在歲月洪流中，留下千秋萬世名的期待與雄心，在這本新的詩集首篇，意義更為不凡。

本書計收六二首詩作，都是短篇的小詩，其中最長的如〈洗耳朵之歌〉不過二０行，最短如〈記憶之門〉、〈人生滋味〉等只有二行，多數則只有十行左右。在這些詩作中，隱地沿襲了一貫的哲思與創意，烙印了他生命美麗的紋理 。

《生命曠野》裡的隱地是孤寂的旅人，有許多篇章是他生命的投影。耳順之年，鬢髮已蒼，回首前塵，常不自覺泛起一股懷念與珍惜的思潮，如〈玫瑰花餅〉的「走過牯嶺街－／一條年少時候始終走著的路／無端地悲從心生／黑髮的腳步／走成白髮的蹣跚／我還能來回走多少路？」生命中飛逝的流光偶爾來叩門，對生命的驚悸洋溢紙上。〈四點鐘的陽光〉裏「生命的列車繼續往前開／窗外的白霜怎麼爬上了我的眉毛」有面對斑白容髮的惶惑。〈仰望天空的樹〉裏「孤寂老樹／繼續守著大地／仰望天空」有他孤獨挺立的偉岸身影。雖然也有如〈大悲咒〉裏「血肉之軀／臨終 修成／一棵草／一棵枯草／隨風飄去」的悲涼旋律；但詩人並不一味傾訴生命邁向暮年的低盪傷懷，仍然有激越的熱情，如〈鏡前〉的「兩個眼袋已經裝進了／兩斤憂愁／憂愁下半生會變一個下墜球／　我把笑容掛滿臉上 試著投出／一個變化球」就是生命轉變的痕跡，一顆不願被擊倒的心靈寫照。而更能道盡生命況味的是這首〈旅行〉：

在人生的隊伍中行走 前行者變魔術似的消逝 笑聲仍在林中擴散 就是再也見不到他們面容／一對情侶什麼時候披上了婚紗？誰家的孩子 在隊伍後面 綿密跟來？熟悉的面孔 迷失在哪個街口？陌生的朋友 你是誰？／人生的隊伍繼續挺進 我在黃昏的落日前趕路

這首詩先將人生喻為一列旅行的隊伍，詩人穿梭在雜遝綿延的長河裏。長者的音容笑貌交織成一片茂密的生命森林，雖再也見不到，但不朽的智慧與風範卻令人永遠追懷。接著寫生命之圖的百態：結婚、生子是生命繁衍必然的過程；有時發現熟悉的友人變節迷失在每個價值觀的路口，有時又突然闖入陌生的行伍中，人生的旅程充滿了喜悅、迷惘、新鮮、驚詫.......，紛陳的滋味，引起讀者一波波的共鳴。而末段的「挺進」寫得多麼鏗鏘有力；在落日餘暉中持矛舞劍向目標奔去的身影，如夸父逐日般，悲壯中含有無比的決心，又是何等感人！這就是既傷逝又昂然的隱地，不刻意隱瞞情緒的隱地，有血有肉，真情洋溢！

《生命曠野》裏有一股憂時的心情，直指目前光怪陸離的現象：如在〈電話〉裏他沉重的寫著：「九０年代的晚上／新人類流行掛在一條條線上／不讀書 不寫信 也不愛光陰」「電話打老了一個城的新人類」。隱地有過「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問劉十九〉﹞促膝談心的歲月，浸潤過人際間溫情的江河，面對現代年輕人終夜掛在一條條線上的現象，當然有無限的感慨﹝不知隱地對同樣掛在一條線上，無論識與不識都可以在網路上窮扯終夜的行徑看法如何？﹞。再如〈即時印象〉「翻滾的年代／旋轉的島／在權力的競技場上／有誰 能把我們的世界扶正？」不正是目前政壇的最佳寫照？相對於這首詩的沉重，〈快樂小貓〉則是一首趣味又諷刺的作品。在屋頂上追逐嬉戲的小貓，與瓦片下的修憲，凍省聲音有什麼關係？詩人並未明說，人們卻都了然於胸。屬於出版界重量級人物的隱地，對政治仍有無力感，遑論市井小民了。

《生命曠野》最溫馨、愉悅的還是幾首富有創意、情意的作品，如〈在雲端喝咖啡〉：「飛機穿進天空／旅者登臨雲的國境／我在雲端喝咖啡／敬天空／敬雲的故鄉／敬奧妙的飛行」連在機上喝咖啡也有如此溫馨、天真的神來之筆，隱地的創意和愛喝咖啡成癡由此可知。再看〈靜物說話〉：「我看著牆上一幅畫／畫說 你掛上來／讓我到外面 四處走走」倒讓人想起莊周夢蝴蝶物我錯置的趣味了。而讀到〈雲雨〉中的「身體是一片雲／當春天來臨／鋪上慾望的被單／去赴風的約會／去赴山的約會」時，你已化身為雲雨，與風與山漫遊去了。當人卸下一身沉重的負荷、疲憊，成為一片輕柔的雲，那是何等輕鬆悠然！短短五行詩句所營造出來的意境，又是何等令人嚮往！小詩的精鍊與深情，於此到極致。這些作品褪去了對社會、國家的憂患，顯現了隱地溫情、歡愉的一面，令人喜愛。而僅有兩句的〈記憶之門〉「記憶讓生命成長／悲苦 閃躲記憶」則讓人有另一番感受。記憶是生命成長的印記，串連生命的驛站，可是閃躲記憶的悲苦，真能如願嗎？愈是閃躲，愈是清晰牢固，在矛盾的記憶原野中，它彷如一座悲肅的山，巍然聳立，時時在心中閃亮。其實，悲苦經過時間的篩洗，沉澱在心頭的已非悲苦，而是成長的蜜糖，其中的流轉，喜歡「掙扎」的隱地一定知道，所以，悲苦的記憶，也化身甜美了吧！

很喜歡書末〈第一六二首〉詩中的兩句：「讀詩的時候 我是一棵樹／寫詩 我成為一條河」讀詩，俯瞰浩瀚詩海，品嚐詩園的奇花異果，心隨詩而盪漾，而茂密；而寫詩，成為一條柔媚的水流，蜿蜓過高山與平野，都市與叢林，譜成了一首首動人的旋律，滋潤了無數人們的心靈，境界何等迷人。隱地迷上詩，而且朗聲的宣布：「第一百六十二首 不是終點／下一個航班 飛向何處／讓雲際飛鳥告訴我」我們為這一位生命的健將喝采，也為詩壇的園丁賀喜，在《生命曠野》中，他為我們耕耘了一片似錦繁花，讓我們在其中吟詠，歡唱！

《生命曠野》有一顆既喜悅又沉重的心，在詩的風中，翻飛，那是生命最美的舞姿，最動人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