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乃謙,小說傢,1949年農曆正月十五齣生,山西省應縣下馬峪村人。三級警督。1986年開始小說寫作,1991年加入中國作傢協會,至今共發錶文學作品近百萬字。30多篇小說被翻譯、介紹到美國、加拿大、日本、瑞典等國以及港颱地區。是2005年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傢工作坊受邀作傢之一。著有中短篇小說集《佛的孤獨》(1996)、《最後的村莊》(2003)及長篇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傢窯風景》(2005,已由諾貝爾文學奬資深評委馬悅然先生翻譯成瑞典文)。
“他是一個非常有天纔的作傢。……他的東西實在寫得好!”
——著名漢學傢、瑞典皇傢科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奬評委馬悅然先生,原載2000年10月12日颱灣《聯閤報》
“曹乃謙是山西一名普通警察,但在我看來他也是中國最一流的作傢之一,他和李銳、莫言一樣,都有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奬。……我是在瑞典文學院圖書館訂閱的《山西文學》上偶然讀到瞭他的作品,當時我就立即把他的文章翻譯成瞭英文。”
——2005年10月在北京“斯特林堡國際學術研討會”的新聞發布會上,馬悅然先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如是說
我們從曹乃謙對這樣的荒謬的生活作平平常常的敘述時,聽到一聲沉悶的喊叫:不行!不能這樣生活!作者對這樣的生活既未作為奇風異俗來著意渲染,沒有作輕浮的調侃,也沒有粉飾,隻是恰如其分地作如實的敘述,而如實的敘述中抑製著悲痛。這種悲痛來自對這樣的生活、這裏的人的嚴重的關切。我想這是這一組作品的深層內涵,也是作品所以動人之處。
曹乃謙的語言帶有蓧麥味,因為他用的是雁北人的敘述方式。這種敘述方式是簡練的,但是有時運用重復的句子,或近似的句子,這種重復、近似造成一種重疊的音律,增加瞭敘述的力度。
——摘自汪曾祺先生為《溫傢窯風景》一書所寫的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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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一年
一九七四年過完國慶節,我們礦區公安局的一個領導把我叫到辦公室,先說我二十四五正當年前程無量,後說我一貫要求進步並且錶現突齣,最後說經局黨組研究決定,要把一個重要任務交給我。那就是,讓我去北山區的榆錢溝村給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當帶隊隊長。時間是一年。他也沒問我同意不同意,就說給你放三天假,迴傢準備準備。我說我雖然是個單身漢,沒有兒女拖纍,打起背包就能走,但我有個寡婦母親。領導說那你也可以常迴來看看。又說有什麼睏難也可以提齣來,組織幫你解決。我想瞭想說,能不能給我媽拉一車炭。領導說,沒問題,你迴傢等著,三天之內就給你送去。敬愛的領導說話算話,第二日的下午就把一車炭給送來瞭,四噸多,夠我媽四年燒。我很高興。
十月二十日,根據市裏的統一安排,礦區區委派車把我送到瞭北山區,還說等臘月二十三再來接我和知青迴來過年。北山區區委開瞭歡迎大會,還給我們吃瞭一頓。
拖拉機一路突突突地吼叫著,吭吭吭地咳嗽著,滑東擦西嚮前跌撞。
拖車上拉著我們十來個要到各村去上任的知青帶隊隊長。像往地裏送糞似的,每到一個點兒,我們這些人就被留下一個。最後剩下我自己。
駕駛室那高大的輪胎甩起的泥塊泥片,直往車上濺。我喊司機慢點,可他仍不減速。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理睬我。在一個梁頂上,拖拉機停住瞭。司機跳下地,解開褲子嘩嘩嘩尿瞭一陣,爾後猛烈地打瞭個冷戰,看那樣子很是舒服。尿完,他衝我轉過身。就顛顫手中的那管黑物件就說,想坐坐駕駛室哇。
這種拖拉機本來是沒有駕駛室的,他們給焊瞭一個,又在裏麵的左側焊齣個座兒。當時的公社沒有小車,這種改造後的拖拉機就成瞭公社頭頭們的坐騎。有個貴客什麼的重要人,也靠它來接送。
駕駛室裏的噪音小多瞭,沒有泥東西往裏飛濺,也用不著兩手緊扒車廂的幫子提防摔倒。安安穩穩的就好像是坐在北京吉普裏。
司機四十多歲,是個壯漢。剛纔在區委招待所吃飯時鬍茬上粘著的一顆大米粒兒還在,鬍茬黑黑的米粒白白的,很是顯眼。我問說師傅您貴姓,他說球,接著又說楊。我問說您是區上的還是公社的,他說公社的。我又問瞭幾句彆的。問他傢裏幾口人,幾個孩子。他沒迴答。看他不待要搭理我,我也就不再問瞭。
從後窗看看拖車上的行李,上麵濺滿瞭泥。幸好我媽給包裹瞭一塊厚塑料布,要不就糟瞭。
剛下過雨的雲灰濛濛的。天底下沒飛著燕子也沒飛著雀兒,連隻烏鴉也沒有。莊稼都被割走瞭,田地一片片一塊塊,形狀不一樣顔色也不一樣,像是些補丁補在坡梁上。
又爬上一個梁頂,楊司機說瞭聲“到瞭”。可他仍沒跟我說,在跟路說,要不就是自言自語。
前麵二裏遠近的那處溝坡上,橫著竪著一些窯。有幾棵不知是什麼樹,拐拐彎彎長在那裏。還能看齣村北有處場麵。場麵上堆著的不知是什麼莊稼的秸垛,在這裏望去,像是幾個扣著的破氈盔帽,又像是幾堆突起的墳頭。
眼前這景象實在是荒涼,可我的心還是不由的一陣陣地激動起來。
這就是榆錢溝。
這將是我要生活和工作一年的地方。
知青共八個人,五個女孩子三個男的。住的是排房。牆是一磚到底,可房頂沒瓦,是土皮的,一叢叢枯黃的草在寒風中哆哆嗦嗦地抖動。這是三年前上頭撥專款給蓋的。和社員的土坯窯比起來,知青們住的房該是宮殿瞭。排房前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像個操場。拖拉機就停在瞭這操場上。
大隊劉書記和革委吳主任早已經在等著我。還有大小老少十多個人在排房前看紅火,他們一個個都髒哄哄的,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有的上身穿著棉襖可卻是光著腳闆。他們活像一群要飯鬼。
吳主任吩咐一個女知青說,“告給黑豆傢的,就說來瞭。”劉書記說,“用不著。磚頭會說的。”後來我知道,他們說的磚頭,就是公社的那個楊司機。
收拾完洗瞭把臉,我跟著書記和主任到瞭黑豆傢。人們稱作磚頭的那位楊司機早已經坐在瞭炕上,看樣子他也洗涮過,黑鬍茬兒上的那顆很好看的白米粒兒不在瞭。
炕頭坐著個小老漢,有六十多歲。他欠起屁股喜盈盈地招呼我們說,“快上哇。您兒們快上炕哇。”
吃飯當中我發現,楊司機看外錶是個粗人,可他對小老漢卻老哥長老哥短的挺尊重。不像書記和主任,一直管小老漢叫老黑豆。
老黑豆也真是老瞭,夾菜老是夾不緊,老往炕上掉,掉下炕又用手捏起往嘴裏送。後來他乾脆把左手當成碟兒,就住筷子,這纔不往炕上掉東西瞭,要掉就掉在手心裏,再把手心捂在嘴上往肚裏吸溜。
喝著酒,門簾一掀進來個女人問說上飯呀不著呢。劉書記給我介紹說,這是黑豆老婆。
“啊!”我差點兒給喊齣聲來。她剛進門時我以為是黑豆的女兒或者是彆的來幫忙做飯的婦女乾部。盡管煤油燈不亮,可我也能看得齣這個女人是白白淨淨標標緻緻的。如果把發型改改,再穿上城裏頭時興的服裝,說她三十也保準有人信。她怎麼竟是炕頭上坐著的那個小老頭的妻子?我覺得真不該是這樣。人們常說鮮花插在牛糞上,看來真有這事。
我對酒沒癮,中午區上招待的飯菜又挺像個樣子,再加上一路的顛簸我有點疲乏瞭。我說我想迴去休息。楊司機好像盼我快點離開,他“仙雲仙雲”地喊過一個大姑娘,讓她拿手電送我。
仙雲差不多有二十歲,個頭不高,眉臉倒是耐端。路上問過,知道她是老黑豆的大女兒。我想問問她媽多大,沒問。
她拿手電給我照著路,上坡下坡時還用手托著我的腰。後來問我說你是公安咋沒挎槍。噢,她剛纔托我的腰感情是在摸我有沒有槍。我說來這裏的時候把槍上交瞭。她問我是“五一”的還是“五四”的。我說是“五四”的。她說她打過“五一”的沒打過“五四”的。她問槍,使我想起她們傢正麵牆上貼著“射擊能手”的奬狀,那一定是她的瞭。一問,果然是。她說她真想當個兵,就是武裝部沒人。說著,到瞭知青排房。
我的宿捨沒鎖門。進瞭屋,她用手電給照著,點著煤油燈。知青們過來瞭。說笑當中我纔知道仙雲原來是村裏的婦聯主任,還兼著民兵副連長。真看不齣,黑豆小老漢還有這麼個瞭不起的女兒。
半夜,正睡得香,聽見有人就奔跑就喊叫殺人。“殺人——”,“殺人——”。睡夢中我被這喊叫聲驚醒,一躍身爬起來。可我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裏。在機關的值班室?在追捕逃犯途中的旅店?後來纔想起這是在遠離城市的榆錢溝。我披著從傢帶來的警服棉大衣齣瞭院。喊叫聲和奔跑聲沒有瞭。來的時候那濃厚的雲已經散開,天上露齣瞭星星,還有一絲月牙兒。我想我這一定是做瞭惡夢。罵瞭自己一聲神經病,就又返迴屋睡瞭。
第二日早晨,有人在宿捨門外輕聲地叫曹隊長。
我們這批帶隊隊長不僅要管好知青,還要幫助大隊進一步深入地搞好農業學大寨運動,還讓我們兼任著大隊的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上麵要求我們跟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首先是要輪流到貧下中農傢吃派飯。
我開開門,是老黑豆。他笑笑地說,“飯便當瞭,叫您過去。”我說,“今天怎麼還是你們傢?”他說,“夜兒是隊上招待您。讓我老婆給做。今兒纔是在我傢吃派飯。”
他頭天就跟我“您您”的,我以為是沾瞭書記的光,沒想到今天他還是這樣的稱呼我。
我說,“論年紀你比我父親也大,以後叫我小曹就行瞭。”他說,“看您說的。您啥人我啥人。”聽瞭這話,我不由地笑瞭一聲。我說,“那你先迴吧。我馬上就去。”
我洗涮完齣瞭門,他還在外邊等著。說怕我認不得他傢。路上,他說腿遲腳慢的,讓我頭走。看他那客氣得有點委瑣的樣子,我沒再跟他說什麼,頭前走瞭。他不遠不近地跟在我屁股後頭,倒好像是他不認識傢,由我給領著路。
一推他們的堂屋門,見楊司機圪蹴在地下給仙雲的那兩個光頭小弟弟洗臉。倆傢夥不好好兒洗。有一個像挨瞭刀的豬尖聲地怪叫,有一個像豬吃食似的弄得滿地都是水。楊司機在他們的後腦勺一人給瞭一巴掌,他們纔安靜下來。我心想說,他怎麼又在這裏,還給孩子們洗臉,還敢伸手打他們。我很納悶兒。他是他們傢的什麼人?
從老黑豆傢返迴排房,夥房的門開著,彆的知青都還沒過來,隻有小高一個人在做飯,我就問她。小高說曹隊長您剛來不知道,這村的稀罕事失笑事兒可多呢。她笑著說,他們那是共傢呢。
“共傢?”我說。
“也就是朋鍋。”她說。
“朋鍋?”
“也就是夥夥兒過著呢。”
“夥夥兒過著?”
“就是那個,那個,您慢慢就知道瞭。”
見小高繞彎著不往明說,我也就不再往下問瞭。實際上當時她已經說明白瞭,隻不過是我從沒聽過“共傢”、“朋鍋”這類的詞兒,所以就理解不瞭“夥夥兒過”的意思。
“您哇看不齣?仙雲的那兩個弟弟是磚頭的。”她說。
“楊司機?”我說。
“上邊的三個女的纔是老黑豆的。”
“這五個孩子的媽,是一個媽?”
“是一個。”
“這麼說,她有兩個男人?”
“他們這是明著的。村裏還有幾傢暗的。”
“暗的?”
“不公開,但人人都知道。”
“他們也都知道人人都知道?”
“噢。”
小高說完“噢”,紅著臉笑瞭。我也覺得太有點刨根問底瞭,就把這話題打住,問開瞭知青的夥食。
半夜,又是在睡得正香的時候,我又聽到瞭有人在奔跑,就跑就“殺人——殺人——”地喊叫。這次我沒急著往起爬,我隻把頭仰起來側著耳朵聽,同時腦子裏判斷著是不是在做夢。我能聽齣那人是由遠處嚮排房跑過來又跑瞭過去。我還聽齣那人不是大步跑,而是邁著碎步在急急地跑。我還聽齣隻有他一個人在跑。他沒在追什麼人,也沒有人在追他。我扒在窗簾縫兒往外瞅望,外麵很黑,什麼也看不見。後來,那聲音過去瞭,再後來就聽不著瞭。我撥著手電看看,半夜三點。和上次聽到這種聲音的時間差不多。
那次我認為自己是在做夢,白天也就沒跟人說過這事,也沒有問問彆人是不是聽到瞭什麼。
第二日我跟小高打問,村裏是不是有個瘋子。她說沒有。我說我黑夜聽到有人喊殺人。小高笑著說那是老黑豆又犯瞭夜遊癥,他心一不順就犯這種病,一年總得犯個幾迴。半夜齣來喊一圈兒又迴去睡覺,白天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做瞭什麼。
真有意思。這個喊叫著要殺人的人竟然是老黑豆,是那個連筷子都拿不動的小老漢。
社員們都是集體勞動。
每當吃完早飯和中午歇完晌,劉書記就站在當村的井颱上,兩手圈住嘴,喊:
“社員們啊——動彈哇——齣來受哇——”
“老年隊耕地——”
“青年隊修路——”
“婦女隊和男人隊打場——”
“社員們啊——動彈哇——齣來受哇——”
他要喊這麼四迴。腳站在原地不動,光上身轉,衝著東南西北各來一遍。
陽婆是書記的錶,書記是社員的鍾。
……
發表於2024-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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