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真的,我與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初次相識的時候,並沒有覺得他有什麼特彆之處,然而在今天,他的偉大是公認的。當然,我所說的偉大並不是指政治傢或軍事傢的偉大。這兩種人的偉大雖然十分顯赫,但終究是與他們的地位緊密相連的,而不是他們本人所具有的獨特品質。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立下的功績很容易被人遺忘,就像劃破夜空的流星,隻能璀璨一時。當一位首相離職後,人們往往會發現他是一個光說不做的演說傢;當一位將軍退伍還鄉,人們也常常會發現他昔日的英雄事跡其實平淡無奇。但是,和上麵這些人都不同,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是一個真正偉大的人。或許你不會認同他的藝術,但我敢保證你一定會對它感興趣。他的作品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能夠讓人心潮澎湃,引起共鳴。如今,人們對思特裏剋蘭德的評價非常高,這在過去幾乎是無法想象的。那時如果有人為他辯護或說幾句好話,那麼這個人一定會被大眾當作性情古怪的人。在今天的人們看來,他的缺點不是令珍珠濛塵的缺陷,而是優點的附屬品,和優點一樣重要。在藝術史上,關於他的地位倒還有爭論的餘地。人們可以齣於個人喜好來贊揚或是詆毀他,可是,就連最極端的批判者都不得不承認他具有卓越的天分。他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天纔。我認為一位藝術傢所具有的個性正是他的藝術裏最吸引人的部分。倘若一位藝術傢具有個性,就算他有再多的不足之處,我都會給予原諒。和比埃爾•格列柯相比,委拉斯凱茲因為畫技高超顯然更勝一籌,但是後者創作齣的繪畫作品趨於流俗,缺乏鮮明的個性,令我們無法産生新鮮感。而前者的作品卻具備一種肉欲以及悲劇之美,像是做齣瞭無可挽迴的巨大犧牲,嚮我們無言地吐露心聲,傾訴自己的靈魂秘密。這就是它的個性。對藝術傢而言——無論是畫傢、詩人還是音樂傢,他們都以創作齣風格獨特的作品為使命。這些作品有的淒美,有的崇高,給這個世界增添瞭繽紛的色彩,提高瞭世人的審美意識,但創造過程也有狂野的一麵。藝術傢在創造作品時,不僅是在為世界藝術做齣一份貢獻,同時也是在盡情地展現自己的藝術纔能。藝術作品中常常隱藏著藝術傢埋下的秘密,發掘這個秘密的過程就像是閱讀一本情節引人入勝的偵探小說,令人不禁深深著迷。和大自然一樣妙的是,你永遠也無法找到這個秘密的標準答案。哪怕是在思特裏剋蘭德最不齣名的作品中,你也能夠隱約解讀齣他的復雜而奇特的個性。正因為如此,沒有人能真正做到忽略他,即便是那些絲毫不喜歡他的繪畫作品的人。相反,有太多的人對他的經曆和個性滿懷著好奇。
思特裏剋蘭德生前寂寂無名,直到他逝世四年後,因為一篇藝術評論的文章,人們纔發現瞭他的纔華。那篇文章被發錶在《法蘭西信使》上,它的作者正是法國藝術評論界中最具有權威的莫利斯•胥瑞。他在文中提齣的觀點可謂標新立異,開拓瞭許多守舊派作傢的思路。他對思特裏剋蘭德的稱贊毫不吝嗇,盡管在當時可能有過度誇耀之嫌,但事實證明他的眼光非常正確。自此,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的地位纔變得穩固。思特裏剋蘭德名聲大振,這一事例極具浪漫主義色彩,不過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評論他的藝術作品。有些畫傢認為外行對藝術鑒賞不來,他們隻需要老老實實地為藝術花錢就好,無需置喙,但這種觀點我無法認同。藝術是人人都懂的語言,它傳遞的感情是最重要的。把藝術看成是專業人士纔可以解讀的技巧,實在是謬論。當然,我也承認,一個藝術評論傢必須掌握技巧方麵的知識,否則他就難以做齣恰當的評論;而我對繪畫技巧並不熟悉,不過我有一位朋友恰好可以幫助我,他叫愛德華•雷加特,擅長寫文章,同時在繪畫方麵也頗有造詣。關於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的作品,他已經齣過一本書來研究瞭。這本書措辭得當,行文優美,唯一遺憾的是,它的文風在今天看來顯得有些過時瞭。
正像所有擅長寫文章的人那樣,為瞭吸引讀者的興趣,胥瑞在他那篇文章中對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的生平做瞭一番描繪。後來,在思特裏剋蘭德生前就曾與他打過交道的人——無論是早就認識他的作傢還是和他隻有一麵之緣的畫傢——都驚訝地發現他其實是個天纔。可惜他們當初卻沒有一雙慧眼,隻把他看成一個十分普通的落魄藝術傢。從那之後,追憶思特裏剋蘭德生平和評述他作品的各類文章紛紛湧現,使得思特裏剋蘭德的名聲更大瞭。研究思特裏剋蘭德成為熱潮,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甚至寫瞭一篇專題論文,對當時這方麵的文章做瞭綜述。
人類生來就會製造神話。對於優秀的人物身上發生的未解事件,人們往往喜歡編造齣各類神話傳奇來解釋。這大概是因為日常生活太過平淡無奇,人們渴望給它增添一抹浪漫主義色彩。很多人尤其喜歡對傳奇中的小插麯津津樂道。瓦爾特•饒利爵士給人留下的最深刻印象不是為英國開拓廣闊的國土,而是他鋪開瞭自己的披風,隻是為瞭伊麗莎白女皇能夠踩在上麵不失優雅地走過去。話說迴來,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生前的朋友並不多,所以那些追憶他的作者就不得不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甚至進行一定的藝術加工,纔能寫齣像樣的文章來。不過,雖然人們對真實的他知之甚少,但是已經明確掌握的事實材料也足夠他們發揮瞭。時間久瞭,人們便能夠從他的生活經曆、荒謬的怪癖、悲慘的遭遇中勾畫齣他的點點滴滴,再糅閤到一起創造齣一個神話故事。這樣的故事往往不會被明智的曆史學傢排斥。
但羅伯特•思特裏剋蘭德牧師恰好不是這樣的曆史學傢。他寫瞭一部傳記,目的在於糾正人們對他父親後半生的諸多誤解。眾所周知,在社會上廣為流傳的思特裏剋蘭德的生平事跡中,有不少是使他們傢族濛羞的事。多虧這本傳記寫得算不上生動有趣,纔使我在閱讀時沒有笑齣聲來。這位牧師在傳記中將思特裏剋蘭德塑造成一個慈愛的父親,他天性善良、勤奮有加、恪守道德,分明就是一位正人君子的形象。將遮瑕的功夫運用得最好的恐怕要數教會中研究《聖經》的那些教士瞭。羅伯特•思特裏剋蘭德牧師作為一個孝子,將這個本領發揮到瞭極緻,如果可能的話,他未來完全可以在教會中大顯身手,我仿佛可以預見他當上主教的那一天瞭。其實,雖然他的所為有一定風險,但終究還是飽含勇氣的。畢竟思特裏剋蘭德的那些傳說已經被世人廣泛接受瞭,而深入人心的事物總是難以改變。很多人熱愛他的藝術,要麼是齣於對他性格的厭惡,要麼是齣於對他悲慘經曆的同情,而現在他兒子的這部傳記無異於給人們潑瞭一頭冷水,令人無法接受。思特裏剋蘭德有一副非常重要的作品叫《薩瑪利亞的女人》,它幾經輾轉,最終被賣給瞭剋利斯蒂。正值牧師的傳記齣版之際,這幅畫比起九個月前初次拍賣時的價格足足貶值瞭二百三十五鎊,這顯然不是巧閤,它足以說明熱愛神話的人們對這部傳記大失所望。恰好此時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的文章發錶瞭,拍賣之事纔沒有草草收場。
如果給曆史學派做一個劃分,那麼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所代錶的無疑是性惡派。與那些樂於塑造君子形象的作傢相比,性惡派認為人性本惡,這種觀點顯然更受讀者青睞。於我而言,我更願意相信剋莉奧佩特拉與安東尼的往來不僅僅停留在經濟方麵。在我看來,泰伯利歐斯的完美程度也很難和英王喬治五世比肩。我相信像我這樣的讀者還有很多。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用非常犀利的語言攻擊瞭那位牧師的傳記,令人對可憐的牧師不禁産生幾分同情。對於牧師在傳記中的敘述,他斥之為虛僞、謊言、背叛。當然,作為傳記來講,它固然存在諸多缺陷,被批評是無可厚非的,但是聯想到作者畢竟是主人公的兒子,他的所為不過是為瞭維護父親的形象,所以這種粉飾的行為也並非不能原諒。不過,盎格魯-薩剋遜民族也一道被博士批評為自命不凡、狡猾虛僞,這就十分倒黴瞭。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我認為這位牧師實在是不夠高明且輕率過頭,尤其是在駁斥外界對他父母之間的一些看法上麵。在傳記中,他引用瞭一段文字,內容是關於他父親的一封傢信,在信中,他母親被稱為“瞭不起的女人”。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讓讀者看到瞭信的原文:“我真希望上帝懲罰我的妻子!這個女人實在太瞭不起,她下地獄纔好。”這封信的含義不言而喻。
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對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的事情非常狂熱。倘若他願意的話,他本可以將思特裏剋蘭德包裝得更好看一些。可他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完全看穿瞭那些看似正當的行為背後的真實動機。他不僅是藝術鑒賞傢,更是齣色的心理——病理學傢。他能夠從日常事物中探索齣更深層的意義。如果說有些秘密不便用語言說齣來,起碼還有其他的錶達方式,會被敏銳的人探索到分毫,那麼對心理病理學傢來說,就連壓根沒有錶達方式可以依托的東西,也能被他們輕而易舉地發掘齣來。博士就是這樣一位心理病理學傢,他十分熱衷於將這位英雄的光環摘去,還原本來的麵目。每當他找齣例子證實瞭思特裏剋蘭德性格中冷酷或卑鄙的一麵時,他總會對他心生同情。他狠狠地嘲諷羅伯特•思特裏剋蘭德牧師的孝心,就像宗教法庭的法官審判異教徒那樣。我敢說他一定是用最勤奮的態度纔寫成瞭那篇文章,因為他沒有漏寫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相信,如果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還有未還清的債務,哪怕是洗衣粉錢,這筆債務也一定會被他記載下來。讀者大可以放心。
二
有關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的文章實在是太多瞭,我前麵已經說瞭很多,現在就不再贅述瞭。一個畫傢的名聲如何最終還是要靠他的作品來說話。我還是比較瞭解他這個人的,早在他開始學習繪畫之前我就見過他瞭。他流落在巴黎的那段時間裏,我也經常拜訪他。戰爭的爆發正是我前往塔希提島的一個重要契機,也是我迴憶的開始,因為他就是在塔希提度過瞭他人生中最後的時光。人們對他的這段日子知之甚少,而這段時日恰好是我非常熟悉的。如果思特裏剋蘭德確實如他的忠實信徒所說是一個偉大的人,那麼對這些信徒來說,閱讀與他有過接觸的人的迴憶顯然是必要的瞭。
有一句格言:為瞭心靈獲得寜靜,一個人必須每天做兩件不喜歡的事情。雖然我不記得它是誰說的瞭,但我對此深信不疑,並且身體力行:每天早上起床和晚上睡覺。不僅如此,由於我還信奉苦行主義,每周我都會讓自己經曆一次巨大的考驗。我一期不落地閱讀《泰晤士報》的文學增刊,在閱讀中修身養性。想一想,每年齣版的書浩如煙海,等待齣書的作者該懷抱著多大的期望呀!即便僥幸成功,成功也隻是一時的。要知道,作者齣版一本書是多麼費事,嘔心瀝血,飽含辛苦,可是這本書對讀者來說卻隻是幾小時的消遣。由此我想,有的作者甚至是耗費瞭自己畢生的心血纔齣瞭一本書,多麼不容易,作者應當從寫作這件事本身來獲取報酬,對其他外界的評價都應當放平心態,不計得失。
戰爭使人們的生活態度發生瞭深刻的改變。和我們老一輩人完全不同,年輕人有瞭新的神祇或者說信仰,這是顯而易見的。年輕的小輩對自己掌握的力量有瞭充分的認識,他們蓄勢待發,不再像以往那樣卑躬屈膝,新時代的大門已經為年輕人敞開。還不瞭解新形勢的老一輩還想努力發揮餘熱,但這不過是自欺欺人。他們發齣的呐喊是如此空洞,他們模仿年輕人的動作也是如此的滑稽可笑。他們就像是年華老去的浪蕩女人,指望通過化妝打扮自己,挽留青春的殘影。而那些稍微有點智慧的老人則故作文雅,擺齣一副過來人的寬容姿態。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年輕時也經曆過這樣的時期,熱血沸騰,狂放不羈。他們還知道在時代的浪潮下,早晚有一天這些勇敢的年輕人會登上寶座,而老一輩會黯然退居幕後,這都是注定的事情。正如新福音書不再時興的時候,尼尼微城鼎盛起來一樣。可是年輕人總以為自己說的是一些前所未聞、充滿新意的東西,殊不知在老一輩看來它們不過是陳詞濫調罷瞭。隨著時間的推進,這一過程就像搖蕩的鍾擺,不停地循環著。
有時候,一個人的名氣並不是會一直延續下去的。到一定的階段之後,倘若他還活著,一定會對這個新時期倍感陌生。比如說,英國詩人喬治•剋萊布在他那個時代享譽盛名,但是在今天,他的名氣已經大不如前,能想到他的人可謂寥寥無幾瞭。可是在當初,他的纔華幾乎是公認的,沒有人懷疑他是個天纔,這在今天來看恐怕是很難理解的事情吧。他從亞曆山大•蒲柏學派那裏學到瞭寫詩的技巧,創作齣瞭許多押韻的故事,它們發人深省,令人迴味。在後來的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爭期間,許多新的詩歌得以傳唱。我猜想剋萊布先生一定對那些風靡的新詩有所耳聞,並認為這些詩不怎麼樣。的確,很多新詩是這樣沒錯。不過,還是存在著不少彆具一格的新詩,比如濟慈、華茲華斯創作的頌歌,還有柯勒律治和雪萊的幾首詩,都猶如清風拂麵,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剋萊布先生未免迂腐過頭瞭,雖然他仍然筆耕不輟。其實我也一直在閱讀新的詩作,我發現在這些年輕的作者中,或許真的有下一個濟慈或雪萊也說不定,而且他們可能會超越前人,做得更好,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我非常欽佩他們能寫齣優美的詩篇來,雖然他們年紀尚輕,但已經展露纔華。但是即便他們的文體再精巧,句子再優美,詞匯再豐富(仿佛他們一生下來就讀過羅傑特的《詞匯寶庫》似的),我也不得不說這些文章有個很大的缺陷,那就是缺乏新意。我認為,他們對事物的認知僅僅停留在膚淺的層麵;他們看似熱情,但是實際上缺乏熱血沸騰的勁兒;他們口中所謂的夢想其實也平淡無奇,不能撩動人們的心弦。總之,必須承認,作為一個過時的老古董,我的確不大喜歡他們,我寜願繼續書寫那些押韻的說教故事。不過我的寫作真的隻是為瞭自娛自樂,沒有其他的目的,否則我就要罵自己是個不摺不扣的傻瓜瞭。
三
但是上述這些都是題外話。
我齣版處女作時還是一個初齣茅廬的年輕人,機緣巧閤之下,我的這本書獲得大賣,導緻很多人想要認識我。
我一隻腳剛踏入倫敦文學界時,心中既緊張又期待;而現在迴想起來,隻體味到無限的淒涼。我很久沒有踏足倫敦,現在的小說裏描寫的倫敦和我印象中的一點也不一樣,想必倫敦這些年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吧。文人們不再去漢普斯颱德、諾廷山門、高街和肯星頓等地方聚會,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聚會場所——柴爾西和布魯姆斯伯裏。那時如果去的人還不到四十歲就算是受人敬仰的人瞭,可是現在,超過二十五歲就會讓人笑掉大牙。以前我們還年輕,總是羞於錶達內心的情感,因此習慣以彬彬有禮的外錶僞裝自己,而今天的情形已經截然不同瞭。不知何時起,文藝界有瞭許多風流韻事。但是以前我們倘若是做齣什麼荒誕不羈的行為,絕不會不做掩飾,至少要讓自己看起來體麵纔行。我們崇尚含蓄,說話總會留有餘地。女性在那時的自主地位也遠不能和今天相比。
當時我的住所離維多利亞車站不遠;每次我去文藝青年傢作客時不得不在市裏繞遠路。齣於膽怯的心理,我都要在路上來迴走半天纔能鼓足勇氣敲門。之後,我忐忑不安地進入主人傢,麵對一屋子的賓客,我不由得感到陣陣心悸。名人作傢紛紛嚮我說著恭維的客套話,令我無所適從。我很清楚,他們都在等待我說齣的妙詞佳句,可我腦海中隻有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活躍氣氛。為瞭掩飾尷尬,我隻得端茶倒水,裝作不停忙碌的樣子。我希望他們最好不要注意到我,讓我能夠在一旁獨自喘息,靜靜地瞻仰這些名士的風采。
我仍然清楚地記得當時在場的幾種女人。一種是身材壯實、腰杆挺直的女人,她們目光明亮,渾身充滿著一股豪氣;還有一種是身材瘦小的女人,她們有一雙宛如老鼠般精明的眼睛,說話輕聲細語。這些女人不摘下手套就吃黃油吐司的怪毛病簡直令人發笑。不僅如此,她們還趁著四周沒人注意時就把沾到手上的油悄悄地擦到椅子上。雖然主人的傢具受到瞭摧殘,但是沒有關係,因為當她們請客時,主人肯定會偷偷報復她們的。有的女人衣著考究,非常時髦,她們認為女人即便是整日在傢寫作的小說傢,也應該將自己的苗條身材展示齣來,而打扮時尚並不會耽誤你的稿子。不過也有人持反對意見,她們認為這種藝術性的時尚打扮缺乏沉穩與莊重,是不閤適的。而男士們卻相反,他們往往衣著一般,也許他們不想讓彆人看齣自己的作傢身份吧。如果隻從外錶看,很多人會誤以為他們是公司裏的高級職員,因為他們總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那時我是第一次和作傢這個群體進行接觸,我總感覺他們不那麼生活化,仿佛不是真實存在的人似的。
他們的交談充滿瞭機智。隻要其中一個人轉頭暫時離開,剩餘的人就會紛紛對他展開尖酸刻薄的批評,令在一旁的我驚訝不已。和其他從業者相比,藝術傢較為特殊的一點是,他們不但可以嘲笑同行的外錶或性格,更可以嘲笑他們的作品。他們的措辭不會太過火,但仍然說個不停,真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那個時代,交談是一門需要費精力去掌握的藝術。巧妙的迴答比激烈的直言要討人喜歡得多。那時,格言警句的使用頻率很高,但凡有些地位的人都會在交談中隨便使用幾句。而現在它卻沒落瞭,愚人為瞭假裝自己很有智慧,特彆喜歡隨口顯擺幾句。可惜,我一句妙語都想不起來瞭,唯一還有點印象的是人們談起自己所在的行業領域的某方麵——交易上的細節。在評論某本新書的內容之後,人們會對猜測這本書的銷售量、作者的稿酬等等。若是談得遠一點,人們還會認真比較各個齣版商、某個人的吝嗇程度。再遠一些的話,就是談論哪個編輯給齣的稿酬更高、哪個齣版社善於做宣傳或趕時髦等話題瞭。當然,話題不止是這些,還有齣版代理人、受歡迎的題材、稿費的結算方式等等。於我而言,這些話題頗具浪漫主義色彩,令我有一種很快融入這一小團體的真實感。
四
那段時間裏,最關照我的人非柔斯•瓦特爾芙德莫屬。她是一個奇特的女子,兼具男性的聰明纔智和女性的古怪性格。她的作品也很精彩,動人心弦。有一天我去拜訪她時,認識瞭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她傢裏正在舉行茶話會,賓客雲集,到處都是交談私語聲。我一個人坐在一旁,不禁有些窘迫,也不大好意思隨便插入彆人的談話中。女主人瓦特爾芙德小姐很體貼,她走到我這邊來,顯然是想要緩解我的尷尬。
“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就坐在那邊,你可以過去和她談談嗎?”她說,“她很崇拜你齣的書。”
“她的職業是?”我問。
我想,萬一思特裏剋蘭德女士是哪個名作傢,而我不知道,那我貿然前去和她搭話顯然是一件失禮的事情。
瓦特爾芙德馬上垂眸正色道:
“她專門請人吃午餐。你隻要放下拘束,多誇自己幾句,她肯定會請你吃飯的。”
柔斯•瓦特爾芙德是一個玩世不恭的女人。她把生活當作小說來演繹,把世人當作素材來參考。她有時會邀請賞識她的讀者到傢中小聚。這些讀者非常崇拜作傢,她心裏對這種崇拜非常鄙夷,不過她卻錶現得很有風度的樣子,就像自己是一個真正有名的女文學傢一樣。
她帶著我走到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的麵前。我們交談瞭不到一刻鍾,在這段時間裏我沒有發現這位太太有什麼特彆之處,不過她的聲音倒是很動聽。在交談中,我瞭解到她住在威斯敏斯特區,傢門口是一個待建的大教堂,剛好我也住在那附近,這減少瞭我們之間的陌生感。陸海軍商店宛如一個紐帶,把那附近(泰晤士河同聖傑姆斯公園)的居民緊密聯結在一起。這位太太嚮我要瞭地址,沒過幾天她就發來一封請柬邀請我共進午餐。
我本來就沒多少約會,因此沒有理由推脫這個熱情的邀請。那天,我遲到瞭一會兒,因為我按照習慣繞著教堂走瞭幾圈。到達她傢時,我纔發現其他人都到齊瞭。除瞭瓦特爾芙德,還有其它幾個熟人,包括傑伊太太、理查•特維寜和喬治•婁德。這顯然是一個作傢的聚會。正值早春,天朗氣清,大傢興緻勃勃,談話的氣氛很好。瓦特爾芙德小姐在為赴宴的著裝而煩惱不已,她不知道是按照年輕時的喜好穿一身灰綠淡雅的服裝去好,還是打扮得沉穩成熟些好。當然,後者就需要穿高跟鞋瞭。她思考半晌,最終決定隻戴一頂帽子。不過她對這頂帽子誇耀不已,我從沒聽過她用如此尖刻的語言議論我們共同的熟人。傑伊太太在一旁小聲說著不大閤禮儀的言詞。理查•特維寜則不停地說著自認為聰明的見解。喬治•婁德知道自己纔華過人,用不著在人前展示,於是他獨自沉浸在菜肴的美味中,並沒有與他人交談。思特裏剋蘭德太太雖然自己說得不多,但是她總是能夠引導大傢話題的走嚮,這一點也很可愛。每當冷場時,她總能夠發揮本領緩解氣氛,使話題繼續進行。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當時三十七歲,她個子略高,身材結實,但並不胖。她雖然沒有美貌的長相,但是臉很討喜,大概是因為她有一雙和藹的棕色眼睛。她的麵色偏白,一頭烏黑的秀發被打理得很好。在場的三位女士中,隻有她不施粉黛,這讓她的美麗看起來更自然。
餐室的布置風格完全是按照當時的流行來的,很樸素。四周是白色護牆闆,上麵貼著綠色的牆紙。牆上掛著一副被固定在黑鏡框裏的蝕刻畫,作者是著名的蝕刻傢惠斯勒。綠色窗簾上繪製著精美的孔雀圖案。地毯的底色也是綠的,上麵的圖案是兔子在綠蔭中玩耍,這個創意應該是受瞭威廉•莫利斯的啓發。白釉藍彩陶器端莊地擺在壁爐架上,這種風格在當時的倫敦很高雅,但是缺乏生氣和新意,我敢說全倫敦有幾百間餐廳都是這種沉悶的布置風格。
離開時,我和瓦特爾芙德小姐正好同路。因為天氣晴朗,陽光明媚,所以我們決定慢慢散步,從聖傑姆斯公園穿過去。
“很棒的聚會。”我說。
“菜色不錯,是吧?我之前和她說過,如果她想和作傢交上朋友,就得準備一些好吃的纔行。”
“真是好主意,”我說,“但她為什麼要和作傢交朋友呢?”
瓦特爾芙德小姐聳肩道:“她認為作傢挺有趣的,所以她想追隨潮流。她真是有點傻瞭,一廂情願地以為作傢都是偉大的人。總之,她樂於請人吃飯,在這一點上至少我們不會討厭她,我還很喜歡她這一點呢。”
現在想想,和當時那些擅長交際的人比起來,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真的是心思最為簡單的一位瞭。這些人就像是精明的獵手,為瞭捕到看中的獵物,可以從漢普斯颱德的象牙塔一直追蹤到柴納街的廢棄畫室。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卻不是這樣,她以前在寜靜的鄉下生活,熱衷於讀書,我想她一定是讀瞭許多浪漫的故事,所以纔對倫敦這個城市充滿瞭無限的幻想。她是真心熱愛讀書(這在她們那些人中是相當罕見的瞭,畢竟比起作傢或者畫傢的的作品本身,人們往往對作傢本人的好奇心更大),她有一片廣闊的精神世界,在那裏,她可以插上幻想的翅膀,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當她和作傢交上瞭朋友,她就有瞭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以往她是颱下的觀眾,現在她卻一下子躍到瞭璀璨的舞颱上瞭。她的眼界一下子開闊起來,生活麵也擴大瞭,因為她不但能請他們吃飯,還能切身參與到這些常年獨自埋頭創作的作傢的生活中去。她雖然不反對他們遊戲人生的理念,但絕不會讓自己原有的生活方式發生任何改變。她對這些人稀奇古怪的各種行為感到有意思,但也僅僅是有意思而已,她自己遵循的那套立身處世的行為準則是不會受此影響的。
“請問,存在思特裏剋蘭德先生這號人物嗎?”我問。
“當然。他在倫敦工作。我想他是個古闆的證券經紀人吧。”
“他們兩個感情好嗎?”
“很好。什麼時候你要是去他們傢吃晚飯,準能見到他的,但是她很少請人吃晚飯。他話不多,也不喜歡談論文學藝術。”
“為什麼討人喜歡的的女人總是嫁給頭腦不好的人呢?”
“因為聰明的男人是不會娶討人喜歡的女人的。”
我無言以對,隻好轉移話題,詢問她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是否有孩子。
“有,一男一女。他們年齡還小,都還在上學。”
於是我們結束瞭這個話題,開始談論彆的事情。
五
算起來,整個夏天我都能夠經常見到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因為我常常去她傢吃午飯,有時是受邀參加茶會。當然,她傢午飯的菜色不錯,茶點的種類也很豐富。我與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很投緣。當時我還很年輕,也許她是樂於指點我一步步踏上文壇,少走幾個彎路,而當我遇到挫摺,感到傷心難過時,也很高興有個人能傾聽我的心事。她能夠專注地傾聽,然後給我一些中肯的建議。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富有同情心。善於同情他人本身就是很難得的事情,但是有很多人會濫用自己的同情心,看到朋友遭受不幸時,他們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掏齣來,這樣反而惹人生厭。同情心理應是一口油井,自己就能噴齣油來;但是喜歡把同情顯露在臉上的人卻總是讓這口井噴得像火山一樣奔放,導緻對方陷入難堪的境地。彆人由於難過已經痛哭瞭一場,我實在不想再把自己的淚水灑在彆人沾濕的衣襟上,因為這是徒勞之舉。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是一個能夠恰當地錶達同情心的人,她安慰你時,會讓你覺得自己反過來安慰瞭她。關於這件事我曾經因為一時激動,和柔斯•瓦特爾芙德交流瞭一番。她說:
“牛奶是美味的食物,尤其是往上麵倒幾滴白蘭地的時候。可是對母牛來說,卻盼望著它趕緊淌齣去。要知道,腫脹的乳頭確實很難受。”
柔斯•瓦特爾芙德是一個口齒尖利、能言善辯的人,這種上不瞭颱麵的話也隻有她能說得齣口。但是反過來講,她也是一個辦事利落、有手腕的人。
我還特彆欣賞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的另一方麵,那就是她會把居所收拾得非常典雅。所有房間都乾淨得一塵不染,四處都擺著美麗的鮮花,令人心曠神怡。客廳的窗簾雖然不是流行的款式和圖案,但顔色非常雅緻,賞心悅目。在這樣的小餐廳裏吃飯真是一種享受;餐桌美觀大方,侍女上菜很快,菜肴也十分可口。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是一位稱職的傢庭主婦,當然,她也是一位賢妻良母。我見過她兒女的照片。兒子叫羅伯特,十六歲,在羅格貝學校學習;照片中的他戴著闆球帽,身穿一套法蘭絨衣服,他還有一張穿著燕尾服、係著立領的照片。他的眼睛和都前額和他母親的幾乎一模一樣,非常漂亮。他看起來是一個健康端正的小夥子。
“他的頭腦一般,”有一天思特裏剋蘭德太太說,“但他的確是個好孩子,性格不壞。”
她的女兒纔十四歲。她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和她母親一樣。她的麵容十分端莊,眼睛明亮有神。
“他們長得都很像你。”我感嘆道。
“那倒是,他們長得不像他們的父親,都像我。”
“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他?”
“你想見他嗎?”
她露齣甜美的笑容,臉頰上浮現齣薄薄的紅暈,像個少女一樣。她的純真非常有魅力。
“但你要清楚,他是一個平凡的小市民,毫無文學修養。”她補充道。
我很清楚她說這話並不是在貶損他,而是真心誠意這麼認為的。她滿懷著深情,想要維護他免受朋友的嘲諷。
“他是證券交易所的職員。依我來看,你一定會受不瞭他的性格。”
“難道你已經厭煩他瞭嗎?”
“當然沒有,作為他的妻子,我很愛他。”
她用微笑來掩飾羞澀。或許她是擔心我會馬上開個玩笑,要知道如果是柔斯•瓦特爾芙德聽見她這一席話,絕對會冷嘲熱諷的。她猶豫瞭幾分鍾,隨後神情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他不想附庸風雅,是一個老實的人。彆看他在證券交易所裏也沒賺到幾個錢,但他很善良。”
“我想他的這種性格一定會叫我喜歡的。”
“改天我會單獨邀請你來吃晚飯,到時候你會見到他的。不過我要先說和你說好,這是你自願前來的,如果會麵令你感到無趣,可韆萬不要怪我。”
六
齣乎意料的是,我並不是在思特裏剋蘭德太太設想的情況下見到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的。有一天,她邀請我去吃飯。我不僅見到瞭她丈夫,還見到瞭其他幾個人。這天清晨,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派人捎來一張字條。有一個客人因事不能前來,因此她邀請我去填補這個空席。字條上說:
我預感你一定會感到厭煩的,畢竟我早就知道這次宴客十分枯燥。但是倘若你能來的話,我將感激不盡。至少我們兩個人還能暢談一番。
我當然接受瞭她的邀請。
在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的牽綫下,我見到瞭她的丈夫。他和我握手時,我完全感受不到他的熱情。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倒是很有興緻,她轉身時還開瞭個玩笑。
“我是叫他來看看我的丈夫的。現在他應該已經開始懷疑瞭。”
思特裏剋蘭德露齣冷淡而不失禮節的笑,然後就沉默不語瞭。彆的客人陸續前來,主人去招待他們瞭,就剩下我一個人在一邊待著。當全部的客人都到瞭之後,還沒有開飯,我和彆的女客在一旁閑聊起來。我忽然想到:這是一個文明社會應該有的樣子嗎?這些無聊的應酬和聚會除瞭打發時間就沒有彆的意義瞭,完全是消磨意誌、浪費生命。真是奇怪啊!就拿今天舉例,你不能理解女主人為什麼要邀請一大堆客人來聚會,而這些客人又為什麼要來參加聚會。當天的十位賓客,他們本來互相不認識,等到宴會結束,大傢打道迴府時,心中一定會感到輕鬆瞭不少。這隻是一次社交活動,大傢把完成它當作一個義務來履行。思特裏剋蘭德夫婦因為先前被彆人邀請參加聚會,於是他們不得不還人情,反過來迴請對方。對方又為什麼前來呢?難道是因為已經厭煩瞭吃飯時隻有夫妻二人對坐的冷清?還是因為沒有拒絕的理由?因為本來就該吃迴這頓飯?真是搞不明白。
餐廳裏人擠人,讓人很難受。這些人中不乏地位顯赫的人,比如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的姐夫麥剋安德魯上校,還有一位先生擔任皇傢法律顧問,以及一位在政府擔任高官的先生,他們都攜帶著妻子作伴。而那位有事不能前來的客人正是一位議員,他的妻子也來瞭。他們都是地位高貴的人。太太們不在意穿著打扮,因為她們知道自己的地位,懶得討人歡心。丈夫們倒是穿得一個比一個奢華。總之,他們的臉上都掛著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
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的,大聲說著話,感受著宴會的熱烈氣氛。不過,人們三五成群,各聊各的,並沒有圍繞著一個共同的主題來談論。大傢一邊談論著,一邊享用美味佳肴。他們的話題很廣泛,從政治局麵談到高爾夫球,從傢長裏短談到最近新上演的戲,從繪畫展覽談到天氣和度假。談話從未中止過,聲音也更加嘈雜起來。這是一次成功的宴會,我想思特裏剋蘭德太太一定很高興。她的丈夫雖然話不多,但舉止優雅,盡顯主人的風範。這頓飯要進入尾聲時,我發現他兩旁的女客都麵帶倦色。我想他一定是個不擅長談話的人。我甚至還看到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看瞭他好幾次,目光中寫滿瞭焦慮。
最終,她站起身,把女客們帶齣去瞭。在她們走後,思特裏剋蘭德關上瞭門,換瞭個位置坐下來。他坐在皇傢法律顧問和政府官員的中間,又叫侍女重新拿來紅葡萄酒和雪茄。皇傢法律顧問對紅葡萄酒贊不絕口,思特裏剋蘭德就談論起他是在哪裏買到這瓶好酒的。我們說起瞭酒的釀造過程和煙草的生産。皇傢法律顧問嚮我們講述瞭他最近審理的案件,上校則談起馬球這項運動。我無話可說,便隻好安靜地坐在那兒,錶現齣興趣盎然的樣子,認真地傾聽彆人的談話。這時我又開始打量起思特裏剋蘭德來。他沒有我想象的矮小;我以前竟然會以為他是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他身材魁梧,四肢有力,穿著晚禮服顯得有點呆闆,仿佛是一個參加聚會的馬夫。他大概有四十歲,容貌和漂亮無關,但絕不礙眼,因為他的五官很端正,雖然比常人略大瞭些,看起來略顯粗笨。他沒有鬍須,大概是都颳乾淨瞭,臉很大,顯得整張臉有點不協調。他的頭發偏紅色,不長。他還有一雙灰藍色的小眼睛,總之,他的長相很普通。我總算明白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為什麼每次提到他都有些羞赧瞭:一個女人如果想要在文學藝術界站穩腳跟,擁有一位這樣的丈夫是無法給她增色的。顯然,他在社交這一塊兒毫無技能可言,不過興許他本來就對此沒什麼興趣。他也不像文藝界人士那樣有種種怪癖,他是一個本分老實、再平凡不過的人。人們可以欽佩這種人的品質高尚,卻絕不會喜歡和他相處,因為太無趣瞭。他也許是一個誠實敬業的經紀人,一個稱職顧傢的丈夫和父親,但你沒有必要把自己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與他交往上。
七
社交季節終於臨近尾聲,人們開始準備離開這裏。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打算和傢人們去諾佛剋海濱度假。在那裏,孩子們可以和海水玩耍,丈夫也可以打高爾夫球。我們道彆前,約定鞦天再見。但是還沒到鞦天,我就在倫敦見到瞭她。那一天我在陸海軍商店裏買東西,剛走齣來就又遇到瞭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和她的兩個孩子;原來她也同我一樣,打算在臨走前采買物品。天氣炎熱,我們提著東西纍得大汗淋灕,於是我建議一起去公園吃點冷食。
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欣然同意瞭。我估計她很樂意讓她引以為傲的孩子們在我麵前展示自己的風采。比起照片,孩子們本人更加可愛。我和他們也差不瞭多少歲,又不擺成年人的架子,因此他們很親近我,絲毫沒有拘束感,興高采烈地嚮我講述自己的事情。他們兩個都漂亮可愛,充滿活力。我們一行人在樹蔭下休息,氣氛十分輕鬆。
一小時後,他們一傢人搭乘馬車迴去瞭,隻剩下我獨自往俱樂部方嚮走去,我可能有一點寂寞。必須承認,剛纔的幸福傢庭生活觸動瞭我,令我羨慕不已。這一傢人的感情非常好,他們能為一個小笑話笑得前俯後仰。如果單純從運用語言技巧來判斷一個人有多大的智慧,那麼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應該不算多麼有智慧,但是對他自己而言,他的智慧顯然是夠用的,這至少讓他在事業和傢庭兩方麵都過得很好。思特裏剋蘭德太太討人喜歡,又對她的丈夫一往情深。這一對夫妻過著悠然舒適的小日子,沒有遭受災禍,社會地位也不低,而孩子們懂事可愛,一定會繼承這一傢人的傳統,在未來過上同樣幸福的生活。等到那時雖然他們倆老瞭,但一雙兒女卻成年瞭,然後各自結婚成傢——楚楚動人的姑娘會生育健康的孩子;一錶人纔的青年會參軍入伍。這一對夫妻會子孫滿堂,安享晚年。他們度過瞭幸福的一生,不枉來世間走一遭,最後壽終正寢。
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無數個傢庭上演。這是一種安詳的生活模式,令人心生嚮往。它令人聯想到一條平緩的溪流,一路蜿蜒,途徑之處有大片的綠色牧場,也有相映成趣的樹蔭,最終它流入浩瀚的大海中。但是大海無言,你無法透過平靜的海麵看齣海下的波濤洶湧,在沉默中你會感受到一種強烈的不安。或許隻是我想多瞭(現在我也經常想起來),我總覺得對大部分人來說這樣的生活似乎少瞭點什麼。雖然這種生活有一種平淡的幸福,也符閤社會主流價值觀,但我的血液卻叫囂著還不夠狂放。在這種寜靜的幸福生活下麵似乎掩藏著什麼可怖的東西,令人萬分驚懼。比起一成不變的日子,我更希望生活中時時湧動著強烈的變遷和巨大的刺激。我非常樂於攀爬陡峭的山崖,奔赴潛藏暗礁的海灘。
八
現在我迴顧已經寫下的關於思特裏剋蘭德夫婦的文字,不禁感到沮喪。因為我的描寫太生硬瞭,我筆下的他們看起來沒有個性,一點也不真實生動。對一個作者來說,這是很不應該的。問題可能是齣在我身上,於是我陷入沉思,希望能想起更多有用的細節。如果我著墨於他們細小的行為舉止或者與眾不同的習慣上,也許就能夠凸顯他們的性格瞭。按照迄今為止的寫法,這兩個人猶如舊掛毯上的兩個平麵人物,融閤在背景中,不仔細看根本辨認不齣來,隻能看到大片的色塊。對此我隻能說:因為他們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的。社會是一個有機整體,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吸引人的注意力,有些人隻構成社會的一部分,不可能脫離它而獨自生活。思特裏剋蘭德夫婦就是這樣的人。這個巨大的整體就像一個精確的鍾錶,他們就像是構成鍾錶的螺絲,你隻會注意到鍾錶,卻不會在意小小的螺絲。他們完完全全被社會吞沒瞭。思特裏剋蘭德一傢人就是一個平凡的小傢庭。妻子熱情好客,待人和善,喜歡結交文藝界名流;丈夫雖然頭腦不聰明,卻誠實敬業,本分守己;孩子聰明伶俐,活潑可愛。這是再平凡不過的傢庭瞭,絲毫不會引起彆人的好奇。
可是後來發生瞭一係列事情,令我感到後知後覺。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我是有多麼遲鈍啊!竟然完全沒有發現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的非凡之處!或許我真的很遲鈍。經曆瞭這麼多年,我早已不再懵懂無知,對人情世故有瞭諸多體會。但是即便是今天的我,放到當時的環境下,恐怕還是會得齣一樣錯誤的結論。不過唯一的區彆是:我應該不會像當年剛返迴倫敦時那樣對那個消息感到驚訝不已瞭。
那時我剛剛抵達倫敦,還沒過一天,就碰巧遇見瞭柔斯•瓦特爾芙德。我們兩個在傑爾敏大街上寒暄。
“看你今天麵露喜色,”我說,“發生瞭什麼好事嗎?”
她開心地笑瞭起來,眼睛裏露齣一道精光。我知道她現在一定處於非常警覺的狀態,因為她的錶情和聽見某個朋友發生醜聞時的錶情根本一模一樣。
“你已經認識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瞭,對嗎?”
這時我注意到她很緊張,於是我趕忙點瞭點頭。我簡直要懷疑這個倒黴傢夥是不是傾傢蕩産瞭,或者齣瞭什麼車禍。
“他居然扔下瞭他老婆,獨自跑瞭。這簡直太可怕瞭,是不是?”
瓦特爾芙德小姐一定認為,在傑爾敏大街上告訴我事情的始末顯然是在浪費一個好題材,所以她說她隻是拋齣一個主題來,並不清楚細節。而我對這件事很感興趣,想請她給我講述這個故事,並強調環境的不協調可以暫時忽略。但是她還是不肯講,非常固執。
“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她激動地說,然後飛快地聳瞭聳肩膀,補充道:“倫敦的某一傢茶點店肯定有一位剛辭職的年輕姑娘。”
她又微笑瞭一下,嚮我道歉說她還要去看預約過的一位牙醫,然後她就愉快地大步離開瞭。老實說,剛聽到這個新聞時我並沒有感到特彆難過,我隻是很意外,並且對它充滿瞭興趣。畢竟,這個新聞也算是我親身經曆的瞭,比起書本上的那些故事更貼近我的生活,所以我覺得很興奮。當然現在我得承認,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曆的增加,對於身邊人遭遇的這類事情我已經習以為常瞭,可是當時這件事對我來說還是非常罕見的。那時候,思特裏剋蘭德至少有四十歲瞭,再捲入這種愛情糾紛中顯然是非常降低自身格調的,令旁觀的我非常厭惡。當時我不免自大地以為,三十五歲是一個上限,過瞭這個限度,一個人發生這種愛情相關的事一定會招人說閑話。另外,這個新聞也給我帶來瞭一點兒麻煩。我還沒迴到倫敦時就提前給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寫瞭信,告訴她我返迴的具體日期,還錶示未來某一天我會抽空去她傢吃茶。就是在這一天我遇見瞭瓦特爾芙德小姐,但是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沒有給我迴信。也許她是不想見我?很有可能,說不定她正心煩意亂著,早已忘記瞭和我的約會。如果我有自知之明,就應該不去煩擾她。但是,她也有可能齣於自尊而不想告訴我這件事,所以慎重起見,我最好不要讓她猜齣來我已經知道瞭這個新聞。總之,我猶豫不決,既想拜訪她,又不想傷害她的感情。我能想象到她此時的痛苦,因而想幫助她排憂解難,但又苦於自己其實幫不上什麼忙。我很想知道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是怎麼應對這件事的。反正我想瞭半天,真的是束手無策瞭。
最終我想瞭個辦法:我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像往常一樣去拜訪她。於是我到瞭她傢,先請使女通報一聲,看看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是否願意會客。如果她不願意見我,我就可以走瞭。我事先想好瞭對使女的說辭,不過真到說齣口的時候,反而變得結結巴巴瞭。而且我因為缺乏勇氣,差一點打算溜走。等使女再次走齣來,我仔細打量她的錶情,怕她看穿我的掩飾。
“請您跟隨我走,先生。”她說。
我緩緩地跟在她後麵。我發現,窗簾沒有完全打開,這使屋子裏顯得更加陰暗瞭。有一個人站在沒有火的壁爐前麵,我看著他的背影,認齣那是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的姐夫麥剋安德魯上校。此時我感到尷尬,也許我的貿然前來令他們很吃驚,畢竟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很可能已經忘記瞭和我的約定。而且,上校一定不希望我前來打擾他們。
“我不知道你是否還等著我來。”我故作鎮靜地說,假裝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
“當然,我沒有忘記。請你等一下,安妮馬上就會來上茶。”
雖然室內不是很明亮,但我也能看齣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的傷心。她的眼睛哭腫瞭,像核桃一樣。而且她的臉龐本來就缺乏血色,現在更是缺乏生氣。
“你見過我的姐夫,現在還記得他吧?就在我們去度假前的那次聚會上。”
我和他握瞭握手。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感到非常睏窘。還好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提起瞭消夏的事,讓我不至於詞窮。過瞭一會兒,使女終於把茶點端瞭上來。上校喝瞭一杯蘇打威士忌。
“蘇打威士忌對你有好處,你最好也喝一杯,阿美。”他說。
“不,我喝茶就好瞭。”
我敏銳地注意到這可能是一句不一般的開場白,暗示瞭有什麼不幸事件的發生。我怕她想多瞭,就和她聊起彆的雜事來。這期間,上校始終保持著麵對壁爐的姿態,沉默不語。我感到有些難熬,很想嚮女主人道彆然後體麵地離開這裏。我很納悶,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為什麼要讓我進來。屋子裏原先的花都撤掉瞭,很多精巧的擺設掛件都不見瞭蹤影。這個房間曾經是那麼舒適,現在卻一片冷清,仿佛隔壁房間裏放置著一個陳腐的屍體似的。我默默地把茶喝完瞭。
“要吸一支煙嗎?”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對我說。
說完她環顧瞭一下四周,但沒有找到煙盒。
“大概是沒有瞭。”
她低下頭,眼淚像斷瞭綫的珠子般落下。然後她飛快地跑齣瞭客廳。
這把我嚇瞭一跳。過瞭一會兒,我纔想起來,以前一嚮是她丈夫管紙煙的,現在她一定是觸景生情,想起瞭以前的迴憶。對她來說,曾經觸手可及的東西就這麼不見瞭,她纔反應過來如今已經和以前不一樣瞭,這顯然把她傷得不輕。
“我還是告辭吧。”我嚮上校說道。
“你大概已經聽說那個混蛋甩瞭她的事兒吧。”他終於按捺不住激動,大聲喝道。
我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
“人們總是喜歡說三道四,這是不可避免的,”我說,“的確有人告訴過我,這兒有瞭些麻煩。”
“他逃去瞭巴黎,還帶著一個女人。阿美被他拋棄瞭,一個便士也沒得到。”
“我很難過。”除此之外我說不齣什麼安慰的話來。
上校猛灌瞭一口威士忌。他年約五十,身材高瘦,眼睛是淺藍色的,頭發已經發白,鬍須無精打采地垂落著。他略顯傻氣的麵容給我留下瞭深刻的印象,上次見到他時,他還熱情地誇耀自己經常打馬球,一連打瞭十年。
“現在我還是不要打擾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瞭吧,”我說,“請您幫我轉告她,對她的遭遇我深錶同情,另外,如果她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一定在所不辭。”
他沒有搭理我。
“我真不知道她以後怎麼過。她不是一個人,還帶著兩個孩子。他們總不能靠空氣生活吧?這可是整整十七年啊!”
“十七年?”我感到詫異。
“他們在一起生活十七年瞭,”他氣呼呼地說,“我早就看不上他。但是看在他是我妹夫的份上,我一直都包容著他。他頂多看起來是個紳士,我妹妹真是看走瞭眼,當初就不該嫁給他。”
“事已至此,還有解決的辦法嗎?”
“除瞭離婚,她沒有彆的路可走。在你還沒進來前,我正在和她說這件事。‘申請離婚吧,親愛的阿美,’我說,‘這不僅僅是為瞭你好,也是為瞭你的孩子著想。’他最好祈求以後彆再碰見我,不然我見一次打一次。”
我當時想,對麥剋安德魯上校來說,這不像嘴上說說這麼簡單,畢竟思特裏剋蘭德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不過我沒有多嘴,因為受害者如果無法對加害者實施力量上的懲罰,那麼讓他過過嘴癮也是好的,否則就太不近人情瞭。我隻想再一次嚮他好好告辭,不料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又迴來瞭。我發現淚痕已經完全看不齣來瞭,她的臉上也補瞭點兒粉。
“真是抱歉,我的情緒太容易失控瞭,”她說,“幸好你沒有不辭而彆。”
她優雅地坐下。我仍然無話可說,因為不想談論對方遭受的苦難。不過那時的我太天真瞭,現在我纔明白,每個女人都有一種惡習——喜歡和彆人談論自己的私事,隻要人傢願意聽。我看得齣來,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在竭力控製著自己。
“大傢是不是都對這件事議論紛紛?”她突然問。我嚇瞭一跳,因為我完全沒想到她已經看齣我知道這件事瞭。
“我在外麵遇見瞭柔斯•瓦特爾芙德。”她似乎看齣瞭我的震驚,拍著手解釋道。
“她是怎麼談論這件事的,請原封不動地告訴我。”她堅持道,“我很想知道她是怎麼說的。”
“你瞭解她,她是個信口開河的人。她對我說,你的丈夫拋棄瞭你。”
“還有彆的嗎?”
我怕她傷心,就沒有告訴她實情。
“她難道沒告訴你,他不是一個人走的,而是和彆人一起走的?”
“沒有。”
“好吧,謝謝你為我解答。”
我感到很睏惑,不過我很高興終於可以離開這裏瞭。我離開前和思特裏剋蘭德太太道彆時,告訴她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一定不要客氣,我會真誠地幫助她的。當我說完,我看到她的臉上浮現齣一絲淡淡的微笑。
“非常感謝你。不過現在的我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我羞於錶達我的同情,於是便嚮上校道彆。上校有些冷淡,沒有和我握手。
“你要是從維多利亞路走的話,我就能跟你同路一段瞭。”
“好的,”我說,“一起走吧。”
九
“太可怕瞭。”我們一拐入大街,他就忍不住說道。
我可以看齣來,他很想繼續和我談論這件事,所以纔會邀我同行。
“更可怕的是,那個女人的身份我們還不知道,”他說,“我們唯一知道的是,那個流氓帶著她一起去瞭巴黎。”
“好吧,要不是這件事,我還以為他們的感情很好呢。”
“確實。哼,阿美今天還說過,這十七年以來,他們從未吵過架。你也清楚阿美的為人,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既然他說得這麼起勁,我認為或許可以嚮他打聽幾件事:“你是說,這件事的發生毫無徵兆?她完全被濛在鼓裏?”
“是啊,她完全沒猜到。八月份時,他們一傢人在諾佛剋的鄉下度過瞭一個快樂的假期。他和往常一模一樣,沒有一點異常的地方。我們兩口子還和他們一起度過瞭幾天呢,我和他玩瞭幾場高爾夫球。九月份時,他一個人因為工作先迴瞭城,阿美和孩子們留在鄉下。等到他們租瞭六個星期的房子快到期時,她還寫瞭封信給他,把迴倫敦的日期告訴瞭他。沒想到,他從巴黎發來瞭迴信,信上說他經過考慮,已經決定不和她一起生活瞭。”
“那他的理由呢?”
“他完全沒有說理由,小朋友。我看過那封信,內容很短,還沒有十行字。”
“真是怪事。”
這時我們要穿過馬路,不得不暫停談話。我想到麥剋安德魯剛剛說的事情,感到簡直無法相信,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有可能隱瞞瞭一部分真相。要知道,一個除瞭工作和傢庭彆無所求的人怎麼會在結婚十七年後毫無理由地拋妻棄子呢?我想,也許他們倆的婚姻生活其實並沒有錶麵上那麼美滿,無法彌補的裂痕可能早就存在瞭。我還在思索著這件事,閑不住的上校又開口瞭。
“很明顯,我們隻能認定他這是私奔行為。在我看來,他大概是覺得不解釋也行,反正她遲早會知道的。我很瞭解他的性格。”
“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有什麼打算呢?”
“當然是先找齣證據。我準備去一趟巴黎。”
“那他的證券交易呢?”
“他的精明狡詐在這方麵展現得淋灕盡緻。這一年以來,他的攤子一直在縮小規模。”
“難道他沒告訴閤股人他一走瞭之的事?”
“完全沒說。”
麥剋安德魯上校不太瞭解證券交易的事,我也一樣。我不知道思特裏剋蘭德是如何退齣交易的,我隻知道,他的閤股人聽說他不乾瞭之後氣得大發雷霆,還想把他告上法庭。看來,思特裏剋蘭德要遭受經濟損失瞭,不過這也是他自找的。
“還好他們的全部傢具本來就是屬於阿美的。無論如何,這些東西她往後還用得上。”
“你剛纔說,她沒有得到任何金錢補償,是真的嗎?”
“當然。她現在沒什麼錢,除瞭那些傢具,就隻有不到三百鎊瞭。”
“那她以後怎麼過得下去呢?”
“隻有老天纔知道。”事情本身就錯綜復雜,上校還老是生氣,一路上吵吵嚷嚷的,導緻我越聽越混亂。等我們經過陸海軍商店時,上校突然想起他和俱樂部的成員早就約好瞭玩牌,於是他嚮我道瞭彆,就和我分道揚鑣瞭,我終於鬆瞭口氣。
十
過瞭幾天,我收到瞭來自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的一封信,信上說希望我能夠在當天晚上去一趟她傢。然而我發現她傢裏隻有她一個,沒有其他人在。她全身的衣服都是黑色,顯得非常樸素,令人想起她可憐的遭遇。雖然這種穿法體現瞭她悲痛的心情,但是她還記得要穿一身符閤禮儀的衣服,真是不容易。我當時閱曆不多,還感到十分驚訝。
“我記得你嚮我許諾過,如果我有需要請求你,你會幫助我。”她開口說。
“是的。”
“我想知道思特裏剋蘭德的現狀,你願意幫助我嗎?隻需要你去一趟巴黎。”
“我嗎?”
這把我嚇得不輕。我和思特裏剋蘭德隻有一麵之緣。我完全不清楚她有什麼打算。
“弗雷德說他要去。”她顫抖地說,“但是我瞭解他的個性,他一定會把事情辦砸。除瞭你,我不知道還能拜托誰幫忙。”
弗雷德就是麥剋安德魯上校。聽瞭她的話語,我感到自己義不容辭,不然就太沒有同情心瞭。
“可是我不瞭解你丈夫,我們的對話不超過十句話。他應該也不認識我,如果我去找他,說不定他根本懶得見我。”
“沒關係,至少你也不會有什麼損失。”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笑瞭。
“那麼我能問一句嗎?你想叫我去找他乾什麼呢?”
這時她卻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在我看來,你對他來說很陌生,這反而更有利。他本來就和弗雷德談不攏,他一嚮認為弗雷德是個笨蛋,因為他不理解軍人。而弗雷德見到他一定會大發雷霆,然後和他吵起來,把事情辦得更糟。你可以對他說,是我拜托你去的,你是我派去的代錶,這樣一來,他一定不會把你拒之門外的。”
“老實說,我和你們相識也沒有很久,”我迴答說,“而且也不是特彆瞭解全部情況,這樣的事情真的很難辦。何況我打探彆人的事情終究不大好,你要是想去看他,為什麼不親自去看呢?”
“他在那兒並不是一個人。”
我無話可說,於是我去拜訪瞭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當我把名片遞過去時,他看瞭我一眼。
“您來是有何貴乾?”
“關於您太太的事,我想和您談談。”
“這樣嗎?我想,等您多吃幾年飯,您就不會多管閑事瞭。您看,左邊有一扇門,您可以從那裏迴。再見。”
我感到我的尊嚴掃地,簡直抬不起頭來。我多麼想晚幾天倫敦,至少要等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心情恢復瞭再迴來。等我迴去之後,我悄悄觀察她的錶情。她低頭不語,正陷入沉思裏。不過她很快就抬起瞭頭,先是深深地嘆瞭口氣,又衝我笑瞭一下。
“真是太突然瞭,”她說,“這十七年來,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天。我很瞭解查理斯,他的性格很老實本分,壓根不會迷戀上其他人。何況我們很少鬧矛盾。雖然在興趣愛好方麵,我們有諸多分歧,但那完全不是問題。”
“你知道那個人,”——我試探著開口——“那個人的身份嗎?就是和他一起走的那個人。”
“我不清楚。說起來,似乎沒有一個人知道,這真是怪事。按理說,一個男人如果做齣違背傢庭的事情,總會露齣蛛絲馬跡被其他的人知道,比如外齣吃飯的時候,被店裏的人看見。總有人會比做妻子的先知道,而且好心人還會提醒她一句。可我事先並不知道——沒有人提醒我。我收到他的信時簡直不敢相信,我一直以為他同我一起生活感到幸福無比呢。”
她說不下去瞭,開始小聲地抽泣起來。我對她的遭遇感到很同情。過瞭一會兒,她停止瞭哭泣。“我不能讓人看笑話,”她把臉上的淚痕擦乾,繼續說,“現在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考慮好往後該怎麼辦。”
話雖這麼說,可她似乎毫無頭緒。她一會兒說起瞭前段時間的事情,一會兒又開始迴憶他們的初識和結婚的事情。不過聽她絮絮叨叨這麼久,我的腦海裏總算能夠勾勒齣他們的生活畫麵瞭。我想我以前並沒有猜錯,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的父親年輕時是印度的一名文職人員,他退休後就到瞭英國鄉間定居,不過每年八月份他會帶著一傢人迴到伊思特堡恩度假。他們的相識就是在那裏,那一年她二十歲,思特裏剋蘭德隻比她大三歲。他們一起度過瞭愉快的時光,打網球,散步,聽流浪歌手唱歌。他們互相心生好感,所以後來他正式求婚,她一點兒也不意外。婚後,他們決定在倫敦定居。剛開始時他們住在漢普斯颱德區,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他們又搬到瞭市區。沒過幾年,他們生下瞭兩個孩子。
“他很愛我們的孩子。我想,就算他厭倦瞭我,也不會忍心拋棄可愛的孩子的,我真是不知道他是什麼想法。直到今天我還不敢相信發生的一切,簡直像是在做夢一樣。”
說到這裏,她主動將他寫來的信拿瞭齣來。其實我本來就對這封信很好奇。
親愛的阿美:
請放心,傢中一切事情都安排好瞭,無需你煩心操勞。你先前想叮囑安妮的事我也已經轉告瞭她。你帶著孩子迴到傢後不必擔心吃不上晚飯,因為已經準備好瞭。不過我無法親自迎接你們的到來瞭,我現在已經下定瞭決心,不再和你一起生活,明天早上我就會動身去巴黎。這封信我打算等我到達巴黎後再寄。我再也不會迴來瞭。我不會改變主意。
永遠是你的,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
“沒有解釋理由,也不錶達歉疚。你說,他是不是太沒人性瞭?”
“依我看,這封信確實很奇怪。”我老實迴答道。
“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瞭。這些年裏,可能有哪個女人讓他迷戀得失去瞭自我,反正她一定徹底改變瞭他。現在事情都清楚瞭,這件事絕對不是一朝一夕的,也許他們很早以前就認識瞭。”
“你這麼說,難道是有什麼新的發現?”
“弗雷德已經找到瞭把柄。我丈夫每周都要去俱樂部打橋牌,弗雷德恰好認識俱樂部的一個會員。有一次他們談起瞭打橋牌的事,這個會員驚訝地錶示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查理斯在玩牌。顯然,所謂的打橋牌就是個藉口,他正是利用這段時間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我沒有說話,然後我想起瞭無辜的孩子們。
“該怎麼對羅伯特交代呢?這件事真不好解釋。”我說。
“啊,我沒有告訴他們倆。畢竟我們剛迴到城裏,他們就去上學瞭。我裝作鎮定地對他們說,他們父親去外地辦事瞭。”
一個人懷揣著這樣大的秘密,還要錶現得和平常沒什麼區彆,裝作一切安好的樣子,真是很不容易。何況,不僅孩子們上學需要花錢,往後他們三個人要花錢的地方還有很多,她得費多少心思啊!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的聲音都沙啞瞭。
“我可憐的孩子們,他們以後可怎麼辦啊,我們一傢人該怎麼生活啊?”
她壓抑著自己的痛苦,兩隻手時而握緊,時而鬆開。
“好吧,如果你覺得去巴黎能使事情好轉,那我肯定會去一趟。可是你得先告訴我,我去那裏需要做些什麼。”
“我希望他迴來。”
“可麥剋安德魯上校說,你決定和他離婚瞭。”
“不,我永遠都不會和他離婚。”她突然生氣地說,“幫我轉告他,和那個女人結婚的事兒他想都彆想!我和他一樣固執,為瞭孩子好,我堅決不和他離婚。”
我猜想,她最後那句話是告訴我她的態度。不過,與其說是因為母愛,不如說是齣於一種嫉妒心理。
“你對他還有愛情嗎?”
“我不清楚,我隻想讓他迴來。如果他迴來瞭,我就原諒他。無論如何,我們一起生活瞭十七年。我是一個寬宏大量的女人,雖然以前他騙瞭我,但我可以既往不咎。隻要他還有理智,他就會知道一時的迷戀並不可靠。要是他現在迷途知返,這一頁就能翻過去,我們還能恢復以前的生活而不被外人說三道四。”
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如此介意流言蜚語,讓我感到心涼。在那之前,我沒有想過原來對一個女人來說,旁人的看法這麼重要,甚至能影響生活。不過我覺得,她這種態度無疑會使他們兩人無法和諧相處,他們會永遠活在猜忌之中。
思特裏剋蘭德並沒有對外隱瞞住處,所以想到找他並不難。他的閤股人為瞭錶達憤怒,曾經給他寫過一封信指責他;思特裏剋蘭德很快就迴瞭一封信,告訴他自己住在哪裏,方便他隨時找他算賬。原來他住在一傢旅館裏。
“我不知道這個旅館,”思特裏剋蘭德太太說,“不過弗雷德很熟悉這傢旅館。他告訴過我,這傢旅館很貴。”
這時她的臉色很不好看。我估計她應該是陷入瞭想象,她的丈夫可能正在過著豪華奢侈的生活。她想象他正過著夜夜笙歌的生活,他每天的娛樂活動是去賽馬場和劇場。
“他已經不年輕瞭,不能老是過這種生活,否則他會吃不消的,”她說,“到底是上瞭年紀的人瞭。要是他還年輕,我倒是勉強可以理解。但是到瞭他這歲數就另當彆論瞭,一方麵他的孩子都快成年瞭。另一方麵,他自己的身體也承受不瞭。”可見她真的很痛苦。
“請轉告他,他的傢人還在等他。傢裏什麼都沒變,但也有什麼東西變瞭。要是他不在我身邊,我就活不下去瞭。我寜願自殺。我想和他好好談談,聊一聊我們的往事。等到孩子們放學迴傢,要是他們問起爸爸來,我該如何是好呢?他的房間也沒有任何變化,他的房間在呼喚他呢,我們也都在呼喚他呢。”
看來我不需要擔心到時候該如何開口瞭,因為她已經全部跟我說瞭一遍。她還教我如何應對思特裏剋蘭德的提問。
“你會全力幫助我的,對吧?”她嚮我哀求道,“請把我的現狀轉告給他。”
我知道她需要我留住他,不論用什麼方式,隻要能夠引起他的同情,那麼事情多半就能挽迴瞭。她一直在流淚,我感到很難過,同時對於思特裏剋蘭德的所作所為很氣憤。
於是我答應瞭她的請求,並保證我一定會全力以赴,直到把事情辦妥纔迴來。而這時,窗外夜幕低垂,我們也都說纍瞭,我就嚮她辭行瞭。
十一
在奔赴巴黎的旅途中,我認真梳理瞭一下現在的情況,有些地方還是弄不明白。由於情緒低落的思特裏剋蘭德太太已經不在我的麵前,我能夠更冷靜客觀地思考目前的事瞭。我發現,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的行為中存在著一些矛盾,令人不解。她的遭遇固然十分不幸,但是她所錶現齣來的不幸就像是為瞭激發我的憐憫一樣,顯得很刻意。她攜帶著足夠數量的手帕,這說明她提前就預感到瞭自己會大哭一場。如此一想,她的目光是很長遠的,令我非常佩服,不過,這也令我覺得她的眼淚變得廉價,不像以往那麼感人瞭。我真是不明白,她到底是因為還深愛著自己丈夫纔叫他迴來呢,還是因為擔心彆人在背後說閑話;她現在錶現齣來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難道真的是因為失戀的痛苦嗎?會不會是因為虛榮心作祟?(如果是後者,那麼對年輕的我來說完全無法接受。)我對自己的猜疑感到害怕。當時的我太年輕瞭,還不清楚人性本來就充滿瞭矛盾,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真摯中也包含著一些做作,高尚中也有一些卑鄙,即使是邪惡,也蘊藏著一些美德。
不管怎樣,我深知這一趟巴黎之旅也許會危難重重,未必會一帆風順。當我離巴黎越來越近的時候,我的心情也越來越激動。從演戲的角度來看,我對自己即將飾演的這個角色——一個可靠的朋友受人所托奔赴巴黎把走上歧路的丈夫帶迴傢——非常贊許。我感到自己肩負的責任非同小可,所以打算先休息一天,好好計劃一下該做些什麼,然後等第二天晚上再去拜訪思特裏剋蘭德。我想,想要真心說服彆人就必須選定一個閤適的時間。在午飯以前,人們喜歡鬍思亂想,所以很難讓彆人改變主意。年輕的時候,我自己就特彆喜歡在午飯前幻想浪漫的愛情故事,隻有晚飯後纔會幻想婚姻的幸福。
我當天在另一傢旅館住下,還嚮看門人打聽瞭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下榻的旅館在哪裏。我知道他住的那傢旅館叫做比利時旅館。可是齣乎意料的是,看門人竟然錶示不知道它的位置。我想起思特裏剋蘭德太太曾經說過,那是一傢豪華氣派的大旅館,位置在利渥裏路的後麵。我根據旅館商號指南查到瞭這傢旅館的位置,它應該坐落在摩納路。可是,那裏的環境一點也不優雅,完全不是有錢人會居住的地方。我覺得找錯瞭,便搖瞭搖頭。
“不可能是這一傢。”我斬釘截鐵地說。
看門人錶示,整個巴黎隻有這一傢叫做比利時的旅館瞭。我纔想到,思特裏剋蘭或許本來就想隱瞞自己的行蹤,他告訴閤股人的地址可能不是真的。雖然沒有證據,但不知為何,我覺得我猜得不錯,這樣一來,剛好也很符閤思特裏剋蘭德的幽默感,將一個大發雷霆的證券交易人騙得團團轉,在巴黎街頭顔麵掃地。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親自去探查一番為妙。次日,早上六點時,我雇瞭一輛馬車。到瞭摩納街之後,我從馬車上下來,打算改為步行,沿路觀察一下周圍的環境。這一條街的兩旁都是店鋪,它們規模不大,裝飾也很廉價,一看就是專門為窮人而開的。這條街走到快一半的路程,我就看到瞭坐落於左麵的比利時旅館。我驚訝地發現,這傢旅館實在是太破敗瞭,相比之下,我自己住的那傢普通旅館就太豪華瞭。從外麵看,這座小樓的牆壁應該有好幾年都沒有粉刷瞭,顯得骯髒齷齪。而位於它兩旁的其他房子卻乾淨整潔,毫無瑕疵。窗戶不知為何都緊緊關閉著。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怎麼會和一個害得他拋棄傢庭的美女在這裏同居?這怎麼可能呢?我大惑不解,難道他們真的會選擇在這種不上檔次的地方尋歡作樂?很快我就明白過來,我一定是上當瞭!我怒氣衝衝,馬上轉過身去,想離開這個鬼地方。但我又想起之前對思特裏剋蘭德太太的承諾,隻好進去看一看,也算沒有白來一趟。
旅館的入口不在這座小樓的下麵,而是挨著旁邊的店鋪。門沒有關,我一進去就發現瞭一塊引人注目的牌子:賬房在二樓。於是我走上瞭樓梯,樓梯也很老舊,一踩上去就發齣嘎吱嘎吱的聲音。樓梯平颱處有一間小閣子,它的門窗是由玻璃建成的,裏麵放置著幾把椅子,還有一張辦公桌。這間小閣子外麵擺放著一條長凳,夜晚守門人可以在上麵休息。我環顧四周,沒有發現一個人。可是我看到一張寫著“侍者”兩個字的字條,它被貼在一個電鈴按鈕正下方,非常顯眼。我立刻按響瞭電鈴,於是有一個人鑽瞭齣來,動作非常迅速,我都沒看清他是從哪裏鑽過來的。這是一個長相精明的年輕人,但他卻垂頭喪氣,披著一件薄襯衫,腳上穿著一雙氈子拖鞋。
我嚮他詢問思特裏剋蘭德的事情,雖然我自己也沒想明白為什麼要假裝齣毫不在意的樣子。
“這裏的住戶中,有沒有一位思特裏剋蘭德先生?”我問。
“三十二號,六樓。”
他迴答得如此迅速,叫我驚訝得說不齣話來。
“他現在在傢嗎?”
侍者從賬房中取來一塊木闆,看瞭一會兒。
“我這裏沒有他的鑰匙。你自己上去找他吧。”
這時,我又開口問他。
“他的太太也住在這裏嗎?”
“不,隻有他一個人。”
可能是我的演技太拙劣瞭,所以當我沿著樓梯走上去的時候,侍者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這一段樓梯走得比之前要艱難得多,因為缺少光綫,空氣又沉悶,我能聞到發黴的味道。到瞭三樓,有一扇門是開著的,我小心地走過它,嚮裏麵瞧瞭一眼,隻見一個身著睡衣的女人盯著我,她的頭發很蓬鬆,顯然是剛睡醒的樣子。我懷著忐忑的心情,終於來到瞭六樓,佇立在三十二號房的門口。為瞭平復激動的心情,我還大口呼吸瞭幾下。然後我抬起手有節奏地叩瞭叩門,我能聽見房間裏麵有人走過來的聲音。很快,房門被打開瞭一條縫。查理斯•思特裏剋蘭德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他歪著頭打量著我,沒有認齣我。
我把姓名告訴瞭他,盡量裝齣一副不拘小節的樣子。
“你還記得我嗎?今年六月份的時候,我有幸在你傢吃過飯。”
“請進來吧,”他愉悅地說,“很高興見到你。坐下吧。”
我走瞭進去。這個房間不大,有幾樣路易•菲力浦式的傢具,把屋子填得滿滿的,仿佛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靠牆放著一張很大的木床,上麵堆放著許多雜物,包括一床厚實的大紅鴨絨被,一張大衣櫃,一張圓桌。此外,還堆著袖珍的臉盆架和軟座椅子。這些東西破破爛爛的,布滿瞭灰塵。我感到有些疑惑,怎麼和麥剋安德魯上校曾說過的那種奢華完全不沾邊呢?這時,由於椅子上堆滿瞭衣服,思特裏剋蘭德將它們全部扔到地上,騰齣空間讓我坐下。
“你來這裏是有什麼事嗎?”他問。
我看著他,可能是因為房間太過狹小,我感覺他的身形比我印象中的還要高大。他披著一件諾弗剋式的舊上衣,鬍須像雜草一樣亂。我記得上次拜訪他時,他穿得乾乾淨淨,斯文體麵,不過顯得有點不自然;他現在邋裏邋遢,不修邊幅,卻看起來自然多瞭。我把思緒收迴來,思考接下來該如何發言。過瞭一會兒,我開口瞭。
“是你的太太拜托我來看你的。”
“趁著晚飯時間還沒到,我正打算外齣喝點東西,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你喜歡喝苦艾酒嗎?”
“可以喝一點兒。”
“那就走吧。”
他拾起一頂破舊的圓頂禮帽戴在頭上。
“我們等會兒還能共進晚餐,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那當然瞭。對瞭,你一個人住在這裏嗎?”
我竟然如此自然地提齣瞭這個關鍵的問題,我感到很佩服自己。
“啊,沒錯。老實說,我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和人交談瞭,我不擅長說法語。”
我走在他前麵,先下瞭樓梯。我忽然想起瓦特爾芙德小姐曾經說過的茶點店的那位辭職的姑娘來,難道她齣瞭什麼事情嗎?是他們兩個人因為吵架而分瞭手?還是純粹因為他的迷戀已經過瞭保質期?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要是說他謀劃瞭整整一年的時間隻是因為想到巴黎過獨居生活,我實在難以相信。我們走到瞭剋裏捨林蔭路,這裏有一傢很大的咖啡館。咖啡館門前的人行道上擺放著許多小颱子,我們隨意選瞭一張坐下。
十二
這個時間的剋裏捨林蔭路非常熱鬧。如果你是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人,那你在這兒觀察路人時,一定能從中發現許多浪漫文學中的常客。工資微薄的小職員和女售貨員,和巴爾紮剋的小說描繪的一樣,還有那些利用人的本性來掙錢糊口的男男女女。在巴黎有很多這樣的貧窮地區,你會看到街道上到處都是人,令你血液沸騰,他們隨時都可能上演一齣好戲。
“你熟悉巴黎嗎?”我問。
“不熟悉。隻有度蜜月的時候來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
“那你為什麼會在這傢旅館住下?”
“彆人告訴我的。因為我需要一傢便宜的旅館。”
侍者端來瞭苦艾酒,我們把酒水澆在糖上,加快瞭糖的溶化速度。
“我想我就不兜圈子瞭,還是坦白說說此次前來的原因吧。”我有點尷尬地說。
他睜大瞭眼睛。
“我知道遲早會有人來找我的。阿美給我寫的信已經摞瞭滿滿一大堆。”
“那我還需要說嗎?你看過信就知道瞭吧。”
“我沒看她的信。”
為瞭留齣一點時間整理思緒,我給自己點瞭一支煙。我真是束手無策,我事前想好的那些說辭,有的哀傷動人,有的憤激昂揚,它們此刻都是那麼蒼白無力,叫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忽然,思特裏剋蘭德爆發齣一陣歡快的笑。
“這一定是一件很難辦的事,對嗎?”
“啊,我不清楚。”我迴答。
“聽我的,你趕緊說齣來,這樣我們就能玩一晚上的牌瞭。”
我猶豫著開口。
“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妻子現在非常痛苦?”
“沒關係,這隻是一時的,事情總會過去。”
他的錶情不是一般的冷酷,我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心煩意亂,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纔好。這時我想起瞭一位亨利叔叔,每次他嚮親戚協會請求捐款時都會用一種特彆的語調,於是我開始模仿他。
“我就不拐彎抹角地和你講話瞭,你不介意吧?”
他笑著搖頭。
“你覺得自己的行為說得過去嗎?”
“說不過去。”
“她是有什麼地方讓你感到討厭瞭嗎?”
“沒有。”
“那麼,你們在一起幸福地生活瞭十七年,你又不討厭她,你這樣一走瞭之豈不是太不講道理?”
“是太不講道理瞭。”
我驚奇地瞧瞭他一眼。無論我怎麼指責他,他不僅不否認,還很贊同我的言論,這就打亂瞭我的節奏。情況變得更復雜起來。原先我想瞭許多颱詞,還想著如果他油鹽不進的話,就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實在不行就隻能大聲責罵嘲諷他,總之一定要想盡辦法叫他承認自己的行為是錯的。但是現在這個罪人卻如此直白地坦誠自己的罪行,這叫我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在我過去的生涯中,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所以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要是我自己做瞭錯事,是絕對不會這麼乾脆地承認的。
“你還打算說什麼?”思特裏剋蘭德說。
我聳瞭聳肩。
“沒彆的瞭,既然你都承認瞭,我就沒什麼好說的瞭。”
“我猜也是。”
我認為自己的段數不夠高明,顯得自己太愚笨,因此我很氣憤。
“彆的先暫且不談,你總不能扔下瞭自己的結發妻子,一個人來巴黎逍遙,卻不留給她一分錢啊!”
“為什麼不能?”
“那她怎麼生活呢?”
“過去的十七年,她都是依靠我生活的。現在為什麼她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來生活呢?”
“她沒辦法養活自己。”
“她可以試一試。”
我可以想齣很多話來反駁他,比如婦女的經濟地位,結瞭婚的男人理應承擔義務,還有許多其他正當的理由,但是這些都是次要的,最關鍵的理由隻有一個。
“你還愛她嗎?”
“不愛瞭。”他迴答。
不管怎麼看,這個結論都是很嚴肅的,可是我能從他的迴答中體會到一種幸災樂禍,這令我想要發笑;我緊緊地咬住嘴唇,以免真的笑齣來。我對自己說,眼前這個男子是一個罪大惡極的人,他的行為非常無恥。於是我氣憤地開口。
“去你媽的,你總得為瞭自己的孩子考慮啊。他們是無辜的,根本沒有對不起你,甚至連他們的齣生都不是自己能做齣決定的。你拋棄瞭他們,是想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流落街頭嗎?”
“他們已經舒舒服服地過瞭那麼多年,比大多數孩子幸福得多。何況,總會有人撫養他們的。如果有必要,麥剋安德魯夫婦會幫助他們的。”
“可是,他們那麼可愛,難道你不喜歡他們嗎?你是說,你想和他們撇清關係嗎?”
“他們還小的時候,我確實喜歡他們。但現在他們都長大瞭,我也就不那麼喜歡他們瞭。”
“你真是沒有一點人性。”
“的確,我也這麼認為。”
“你都不為自己感到羞恥嗎?”
“並不。”
我想換個思路。
“你這樣做,會遭人唾棄的,彆人都會覺得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
“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我無所謂。”
“你會被所有人孤立的,沒有人贊同你的做法,他們會打從心底裏鄙視你,你難道一點兒也不介意嗎?”
“不介意。”
他從容地應對我拋齣的一個個問題,而我仿佛成瞭一個傻瓜。我仔細思考瞭一會兒。
“我認為,一個人如果犯瞭大錯,他在眾叛親離的情況下,是不可能心安理得地繼續生活的。你難道真的無動於衷嗎?人活在世上,不能沒有一點兒良心。你總會受到良心譴責的,走著瞧吧!要是有一天你的妻子去世瞭,你難道不會感到後悔嗎?”
他沉默瞭,我等瞭半天,見他並沒有開口的意思,隻好自己打破沉默。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隻有一句:你是個大傻瓜。”
“無論如何,法律是公正的,它會為你可憐的妻子兒女討迴公道,”我怒斥道,“法律會保障他們的生活的。”
“可是法律可以從石頭裏榨齣油來嗎?我很拮據,隻有百十來鎊。”
我聽得很糊塗,不過我能從那個破舊的旅館看齣他的經濟情況確實很糟糕。
“當你把手頭上的這筆錢用完後,你要怎麼做呢?”
“再去掙一點兒。”
他自始至終都很冷靜。他看嚮我,眼睛裏帶著譏諷的笑,似乎我的話很愚蠢似的。我還想思考一下接下來怎麼說,他卻主動開口瞭。
“阿美乾嘛不重新嫁人呢?她現在還風韻猶存,性格也還討人喜歡。如果她願意,我還可以為她推薦一下:她絕對是個賢妻。要是她同意離婚,我完全可以幫助她再嫁。”
聽瞭他的話,我隻覺得好笑。他是個狡猾的騙子,他想隱瞞和其他女人私奔的事情還有那個女人的行蹤,但是逃不過我的火眼金睛,他可能不會想到,我一眼就看穿瞭真相。
“你的妻子和我說,不管怎麼樣她都不會跟你離婚。她已經下定決心瞭,我勸你還是放棄吧。”
他注視著我,似乎在判斷我是否在說假話。這時,他把笑容收瞭起來,正色道:
“但是,親愛的朋友,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她想離婚還是不想離婚,我一點都不在乎。”
我忍不住大笑瞭起來。
“天啊,得瞭吧!彆以為我們是傻子。還有一個女人和你一起來到瞭巴黎,我們都很清楚。”
他愣住瞭,隨即爆發齣誇張的笑來。他的笑聲太大瞭,導緻鄰座的人都好奇地看嚮我們,有幾個也笑瞭起來。
“你為什麼笑?我完全不知道笑點在哪兒。”
“可憐的阿美。”他仍舊笑著說。
很快,他換瞭一副鄙夷的錶情。
“這些女人真是太可憐瞭!愛情,除瞭愛情她們還知道什麼呢?她們總是天真地覺得,男人選擇離開瞭她們是因為又有瞭新歡。你是不是把我看成瞭一個傻瓜,還要重復過去的錯誤?”
“你的意思是,並沒有另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把你迷戀得神魂顛倒,甚至令你不得不拋棄妻子?”
“當然不是。”
“你沒有騙我?那你敢發誓嗎?”
我覺得我的腦子一定是抽風瞭,纔會說齣這樣的話。
“我發誓。”
“那你究竟為什麼要拋棄她?”
“因為我要畫畫兒。”
我震驚瞭,我完全無法認同他。我覺得眼前的這個人一定是個瘋瞭。讀者應該還沒有忘記,那時的我還是個十分年輕的小夥子,我決定把他當作中年人來看待。我隻記得當時我非常驚訝,彆的情緒都不記得瞭。
“但你是一個四十歲的人,已經不年輕瞭。”
“所以我纔要抓緊時間,不然就太晚瞭。”
“你以前畫過畫兒嗎?”
“我從小就想當個畫傢,但是我父親要我長大經商,因為他覺得學藝術隻能勉強糊口,賺不瞭錢。從去年起,我開始學畫畫,還在夜校上瞭一年的課。”
“你對思特裏剋蘭德太太說你去俱樂部玩橋牌,其實都是去上課嗎?”
“對。”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我認為她不知道反而更好。”
“你現在能畫齣好作品瞭嗎?”
“還不行。但是我以後可以。正因為如此,我纔來到瞭巴黎。我在倫敦時求而不得,在這裏可能會好一些。”
“可你已經上瞭年紀瞭,你覺得從現在開始學畫還有意義嗎?一般人如果想學畫,就會從十八歲開始學。”
“要是我十八歲就開始學瞭,現在應該學得快一些吧。”
“你真的有繪畫的纔能嗎?你的自信是從哪兒來的?”
他轉過頭,望著路上的行人,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但在我看來,他什麼都沒有看見。他突然拋齣一句不算迴答的迴答。
“我必須畫畫兒。”
“你純粹是在碰運氣嗎?”
這時他看著我,目光裏的東西我讀不懂,總之我感覺怪怪的。
“你呢?今年多大瞭?二十三歲?”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提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如果是像我一樣的青年人心血來潮想做什麼事的話,這很正常;但他的青年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瞭。他不僅是一個有頭有臉的證券經紀人,而且有妻有子,傢庭美滿。所以他拋下康莊大路,走這條羊腸小道實在是非常荒謬。但是我還是想盡量理解他。
“好吧,奇跡也並非不可能齣現,你將來可能會變成一個大畫傢。但你也得正視現實,這種可能性很小的。如果奇跡最終沒有降臨,那你到時候後悔可就來不及瞭。”
“我必須畫畫兒。”他重復道。
“如果你最後隻能成為一個蹩腳的三流畫傢,你認為拋棄一切得到這個結果是有價值的事情嗎?無論如何,在各個領域,你可以沒有多少纔華,反正隻要做一個普通人,能夠順利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瞭;但是藝術傢卻完全不是這樣。”
“去你的,你真是個傻瓜。”他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以為剛剛說的道理再清楚不過瞭。”
“我跟你說,我非得畫畫兒不可,我必須這麼做。對一個落水的人來講,他會不會遊泳都不是最重要的,能掙紮齣去,纔是第一位的,否則他就會淹死。”
我能聽齣來,他的這番話裏飽含著對畫畫的熱情,我被他深深地感動瞭。我似乎能看到他的身體裏麵蘊涵著一股強烈的力量,這是一種強大的、壓製一切的力量,把他緊緊地攥著,令他無法違抗。但我同時也無法理解,他看起來就像是被魔鬼附身瞭,我很擔心這種力量會把他撕成碎片。不過單從錶麵上看,他顯得很正常。我好奇地打量著他,他坦坦蕩蕩地任我注視,一點兒也不羞澀。他靜靜地坐在那兒,身著一披破舊的諾弗剋上衣,戴著那頂沾滿灰塵的圓頂帽,如果叫彆人來看,恐怕會把他當成什麼不入流的人吧。他的褲腿很寬闊,就像口袋一樣大。他的手該洗一洗瞭,下巴上的紅鬍子茬惹人注目,一雙眼睛小小的,頭卻大大的,使這張臉顯得更加那麼粗笨瞭。他的嘴很大,嘴唇很厚,讓人感覺他是一個迷戀美色的人。可惜,我根本不能從外錶判斷他的個性。
“你真的不打算迴到你妻子身邊瞭?”我斟酌著開口說。
“再也不迴去瞭。”
“可是她願意既往不咎,讓一切從頭開始,也不打算責怪你。即使是這樣,你也不願意迴去嗎?”
“讓她見鬼去吧!”
“你不在意你被其他人看成是個混蛋嗎?你不在意你的妻子兒女生活不下去,最後不得不流落街頭去討飯嗎?”
“我一點也不在意。”
我再次沉默瞭。我把從心底瞬間湧上來的情緒,壓縮成一句話,最終把它一字一頓地說瞭齣來。
“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好瞭,你現在說齣瞭心裏話,咱倆終於可以去吃飯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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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