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談漢魏怕徒勞,簡櫝摩挲未幾遭。
豈獨甘卑愛唐宋,半生師筆不師刀。
這是啓功先生《論書絕句》的第97首,是啓先生學書經驗的自道。所謂“漢魏”,自指漢魏的碑刻,“唐宋”則為帖的代稱。“師筆不師刀”者,是說這半生以來(啓先生此詩,大概寫於其中年),學書以帖為宗,不師碑刻。這與清以來書法的好尚,是有所不同的。
啓先生所稱的“師筆”與“師刀”,就是書法中的帖學與碑學。而清初以前的人,學書大都是以帖為本的;漢魏的碑刻,在玩物者是古董,在學問傢為史證,本與鍾鼎彝器齊觀,並不作學書者的範本。“帖”則不僅指名傢的墨跡;據這墨跡勾摹、刊刻的印刷品,因逼肖於原作,得墨跡之筆意,是也可稱為帖的,如宋代的《淳化閣帖》,清的《三希堂法帖》等。帖學的末流,是柔媚,浮滑,陳陳而相因,有韆人一麵之憾。所以自清初以來,學書的人,便思有以矯之者。這“矯”的工具,就是漢魏的碑刻瞭。
碑刻的字,最初雖由毛筆書於石頭,但一經刻工的手,則筆意往往損於刀意(刻工的手藝越差,則“損”得越多)。刀意的特點,是鋒棱而鋼勁,無柔媚態。加以漢魏的碑刻,又以隸書為主,這一種書體,是沉著而滯重的,與帖的浮滑相異趣。它為清初不滿於帖學末流的人所樂見,也就很自然。
但碑與帖有個絕大的區彆。通常所謂的帖,都是書學“精英”的作品,古的如王羲之,近的如董其昌等。碑刻則要復雜。為碑書丹的人,固有蔡邕這樣的大儒,但也有康有為所稱的“窮鄉兒女”。他們文化低,字也不端整,刻工的手藝又差,於是漢魏的碑刻中,就有瞭“拙醜”的一流。從章法上,是忽疏忽密,從結字上,是顛倒忘形。但他們的拙醜,與我們今天的醜書是不同的:他們是寫不好,我們是不好好寫。
學碑雖起於清代,但最初學碑刻的人,還是多選其中的佳刻,比如“曹全碑”,“張遷碑”等。這一流的碑刻,都嚴謹而規整,有精英的雍容氣,在精神上,可謂帖的同調。好“拙醜書”的人,當初或隻有傅山。但他的好拙醜,隻如蘇軾、米芾等人提倡文人畫那樣,隻埋瞭一根伏綫而已;抽其端、引其緒的人,其後並不多見。康有為雖以為“魏碑無不佳”,即便“窮鄉兒女的造像”,也佩服得瞭不得,但也似乎隻對屠門而空嚼,我們看他的字,是不見有“醜刻”的遺痕的,——雖然我覺得他的字也很醜。來抽傅山的伏綫,並一抽十丈長,且挽作“反賊”扈三娘的套索,用來和“官傢的帖學”鬥法的人,則是上世紀後期的書法傢們。他們引為經典的,是漢魏不知名的碑刻,和與之同調的敦煌無名氏寫經等,他們的口號,則是“民間精神”。於是就有瞭上世紀後期的醜字之風。
有瞭這一點書法史的背景,我們就可以談白謙慎教授的《與古為徒與娟娟發屋》瞭。
書的標題很怪,需要解釋一下。“與古為徒”是一塊篆書的額匾,是民國初吳昌碩書給美國波士頓藝術館的(現仍懸掛於此);“娟娟發屋”則是白謙慎先生2001年6月在重慶見的一爿發屋的招牌。前者是精英之書,後者是“窮鄉兒女造像”;前者為古,後者為今。由這個古怪的標題,我們或可以猜到這書的內容。全書計15章,討論的話題,不齣其副題“關於書法經典問題的思考”這一範圍。
如我們上麵說的,學書的人所奉以為經典者,古來是帖和碑中的佳刻,“窮鄉兒女”的碑刻(以及後來發現的敦煌經捲等)被人作經典學,隻是上世紀後期的事。白先生以為這風氣,是建國後“人民大眾”這一意識形態之晚起的結果,這當然自是的論;但他把這風氣的源頭,推溯於清初的書法傢傅山,就可謂“發前人未發之覆”瞭(見此書的第二章《字中之天——傅山的發現》)。我以為這是近年來藝術史研究中的最重要的結論之一。(白先生的英文著作《傅山和他的世界》,我還無緣拜讀,但從哈佛大學齣版社網站上對這書的介紹看,白先生在這書裏,對傅山之為“醜字”之祖,是有更詳細的論述的)。
而傅山雖喜歡“拙醜”的字,但並不勢利眼;也沒有將之與經典齊觀,或隻當作一種開人耳目的“逸格”。這與當今的書法傢們是有所不同的。他推崇的醜拙書,並不是漢魏或唐人的(當時還多沒有齣土),而是他同時代的“民間字”。他見一個不大會寫字的“猛參將”寫字,覺得“奇奧不可言”;又見學童的字,雖“都不成書”,卻覺得“忽齣奇古,令人不可閤,亦不可拆,顛倒疏密,不可思議”,以為其中有天趣在,並感慨自己非醉酒或巧遇,是無論如何寫不齣來的(傅山傳世的作品中,有所謂的“雜書捲”,頗有“顛倒疏密”,“都不成書”之態,白先生推測說傅山或有意模仿這一路的字)。而如今寫醜字的書法傢奉為經典的,雖是“猛參將”或“學童”一流的字,卻僅以古代的為限。至於與之同調的今人的拙醜書,比如“娟娟發屋”,“此處售水泥”等招牌,或不善書而“妄書”的鄉人、兒童的字,雖無“法”而有“趣”,然而是不學的;不僅不學,還覺得這根本不是“字”。
但白先生對如今的醜字之風,態度似很曖昧。我一會覺得,對這醜字,他是不以為可的;一會又覺得,他以為醜字裏有“意趣”,似有欣賞之意。我揣摩再三,不得其情。這或是白先生久居西方,受其學術規範的影響,凡事願擺事實,不願“宸斷”,以示對讀者的判斷力和趣味的尊重,是也未可知的。但他對醜字的態度,較之他提齣的問題,也並不那麼重要。如今奉醜拙的碑刻、經捲為經典的人,其美學或道德的依據,是所謂的“民間精神”(與帖的精英精神相對立);白先生則以其深厚的藝術史素養論證說,這些醜拙的碑刻與經捲等,其實就是“娟娟發屋”、“此處售水泥”的同調。這準確、卻有戲劇性的提法,宛如一柄利刀,猛然砍掉瞭醜書的美學或道德基礎上覆蓋的叢莽,使這基礎赤裸裸於我們眼前。贊成醜書的,因此可看到這基礎的不牢,想來添土,或培基,也有用力的地方;不贊成這醜書的人,欲加之以炮火的話,也就不至於射偏瞭。比如像我這樣的不喜歡醜書的人,就可以衝著它的基礎,發齣一通質問的炮火:古代的拙醜書可以學,“娟娟發屋”一流的字,為什麼不能學?如果不能學,那什麼道理?古代的“民間書法”有“意趣”,如今的“民間書法”又何嘗沒有意趣?古代的窮鄉兒女有“平民精神”,如今的窮鄉兒女就沒有平民精神?(這也是白先生書裏所提的問題)
全書的十五章文字,多是圍繞這個問題談的:即什麼是經典?窮鄉兒女的碑刻算不算經典。讀後我感受最深的另一點,是作者入手的角度,即英語所稱的“approach”(有人譯為“進路”)。解決一個問題,往往取決於怎樣提齣這問題。比如你想乾掉阿基裏斯,你就不能這樣問:是用長矛刺他的腹好,還是用弓箭射他的胸好?而應該這麼問:他身上哪個部位最薄弱?這樣你纔會想到他的腳後跟。由白先生的書看,他是很講究“入手藝術”的,如由“娟娟發屋”的招牌,“切入”醜書傢們所奉的經典問題(類似的例子書中還有許多,如從外國人學書法入手,來看如今的醜書),故能奏刀嚯然,屢收庖丁解牛之效。這是做學問應有的巧思,而國內研究藝術史的人,卻多不講究,因此白先生的書,意義已不僅在一個“個案”(case),更有示人以法的意義。與入手處的選擇並重的,是“進入”問題的方式,或英文所稱的narrative(敘事),當然在這一點上,是人各有性的,巧者可巧入,勇者可“闌入”,但無論怎麼進,都應講究一點纔好。白先生的方式,則頗有戲劇性。因此他提齣的問題,都有趣而醒目,直撲人麵。最見這一特點的,是書的第十二章,《王小二的“普通人書法”——一個虛構的故事》。這是個使人哭笑不得的故事,也是這一本論著的故事化總結。它把“民間書法”的理論與實踐之無法“圓融”的可笑處,活靈活現地在擺在瞭我們眼前。
對當今的書法創作,這書也自有重要的意義。蓋舊時代的書傢,多是精通文史的人,對書法史的源與流,往往瞭然於心。有曆史感,寫字就有把持,不至鹵莽滅裂。這樣的人,是不需要學者或批評傢的。如今寫字的人,除幾個靈光巋然的耆宿外,文史的素養已大遜於昔賢,學者或批評傢,就是必不可少瞭。而我們讀論書法的文字,覺得學者之病,病在於不知今,評論傢之病,病在於不知古。前者僻澀而遼遠,後者空疏而無當。於是寫字的人,就茫然不知所歸,隻好以鬍鬧為開風氣。白謙慎先生是中國藝術史專傢,多年來又用心於國內的書壇,可謂“術兼古今”瞭。這書裏的文字,或可矯正書學界的僻澀與空疏之弊。
(白謙慎:《與古為徒和娟娟發屋——關於書法經典問題的思考》,湖北美術齣版社,2003年10月)
以“娟娟發屋”作為話頭,討論古與今的關係,名傢書法與無名氏書刻的關係,財富與收藏的關係,學術與藝術的關係,藝術與社會體製的關係,平民與精英的關係,經典化與修辭策略的關係。
作者從清代以來的碑學觀念切入,通過對“所有齣土文字遺跡都是書法”這一邏輯的廓清,探討瞭書法經典化過程中文化、心理、體製等多重原因。該書花費大量筆墨,展現古代與今天“素人之書”的不同命運,指齣當代書法界所標榜的“民間書法”概念名實不符,實際上隻是提倡者的一種修辭策略,“平民性”的訴求看似開放,卻有相當的局限。
發表於2024-11-22
與古為徒和娟娟發屋 2024 pdf epub mobi 電子書 下載
按照這本書裏的措詞,我大概寫瞭16年的“平民書法”,也為傢裏親戚朋友寫過不少“娟娟發屋”一類的東西。練字的大量毛邊紙和宣紙,最終成為我媽擦洗油煙機的得力物件,寫得好到足以貼起來的春聯,也總會在第二年大年初一被扔進垃圾筒。 在最初大約十年練字的時間裏,主要是技術...
評分曾經我讀《與古為徒與娟娟發屋》,讀完以後,針對書中所引發的經典問題進行思考,認為藝術無邊界。今再讀一遍,前前後後反思瞭很多,先羅列一些關鍵點: 1.王小二並非完全小白,“發發麵館”的牌匾也不是一次成書,他在辦展前也算是得到瞭楊教授的指導。 2.楊教授是大學的教授...
評分 評分書名很有噱頭,翻開之前總在想該如何斷句。不過白先生無意賣什麼關子,副標道齣瞭要旨,即對書法經典問題的思考。引言中頭一句便問齣:什麼是書法定經典?一種本不屬於經典的文字書寫在何種情況下有可能成為書法定經典?作者在書中並未劈頭直入地討論這些問題,而是把自己麵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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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幾頁便不願看的書,因為朋友力薦,報著好奇讀完,到最後看到成書於十多年前,略有些能為自己心頭疑惑找到可能的答案:這裏所謂的“經典問題”不過當時的流行罷瞭。
評分有點無聊
評分憨暢,已經不是在講書法瞭。攝及到一個藝術的睏境問題。看到結尾徐冰談這個書。纔發現原來他和作者是朋友。難怪他們有一部分特彆相似。
評分問題有趣,五百年之下可以寫齣一本傅科擺。
評分感覺作者對隨便誰寫的什麼字都能腦洞大開誇奬起來……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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